相亲广告里的拉康：从代价信号理论看后现代主义和女权主义

有一天，我在微信公众号上偶然看到一个公众号推出一位女士的相亲广告。由于某些相关性原因，我饶有兴趣地点开看了。有三件事引起了我的注意：第一，她要求男方提供在某大城市的婚房；第二，她拒绝婚前性行为。我们在此稍作停留。

我把这则广告发给了一位朋友，咨询他为何这个女子会写拒绝婚前性行为，毕竟这则要求按理来说在今天是相当罕见的。我的朋友的回答让我恍然大悟——他起初说尊重这种要求，毕竟有些女生的确担心以后不好找对象，因为可能有些男士有“处女情结”。但在阅读完全部广告后，他改变了自己的看法：“我感觉就是因为她把自己当商品了，要不不好套房子。”

接下来，我们才来详细讨论第三件值得注意的事。她说自己擅长拉康派精神分析理论。我们还要着重说明，她是学人文的，不是搞心理咨询的。

此前，我已经表达过对当前人文社科中精神分析泛滥尤其是拉康派精神分析泛滥的反感，而且我也注意到当前中国女权主义社群把女权书籍当作流通货币的现象，并且也分析过上野千鹤子的精神暴发户特征。我在这里并不是想要再度表达反感，而是想详细探讨，为什么这个女子要在一则在公开婚恋市场上推广的相亲广告写自己擅长拉康派精神分析，以及那么多女性在网络上以精通女权主义术语为荣。直到最近，我才把这个问题弄明白。

在进化生理学和进化心理学中，有一个理论叫做代价信号（costly signaling），它讲的是，个体或群体会采取代价高昂的行为或特征来传递其基本品质的信号，如能力、承诺或地位。这些信号是可靠的，因为它们会产生巨大的成本，使资质较差或承诺较少的个体难以伪造。而按照信息经济学的解释，信号指的是指信息不对称的一方通过某种方式主动发出信息，以此表明自己的特征或意图，目的是影响另一方对自己的判断。

说起代价信号，人们经常会谈起在动物界中的一个著名例子：雄孔雀的尾巴。雄孔雀为了吸引雌孔雀，会展示巨大、多彩、复杂的尾巴，然而，这种尾巴的生长和维护需要耗费大量的能量，也会让捕食者更容易看到孔雀，并妨碍孔雀的行动。雄孔雀的尾巴就是一个代价信号，它华而不实，但是由于能够彰显自己的生理健康和生殖力，它作为一个求偶信号就是有用的。

在人类领域中，钻石是一个典型的代价信号。钻石是一个华而不实之物，据说女士戴在手上会觉得这是一个沉重的负担，而且还会花掉男人不少钱。几块腹肌也是一个代价信号，要练出这几块腹肌所需的努力远远超出了仅仅让自己身体变得更好的普通健身的范畴。纹身也是如此，人们纹上它只是为了彰显自己所秉持的某种观念性东西，但是却承受了对皮肤造成永久性损害的代价。

代价信号虽然有代价，而且正是由于付出的这种代价，使得发出的信号是可靠且有用的。钻石有力地显示男人不是一个穷鬼，腹肌有力地显示一个人热爱健身，纹身则有力地显示这个人笃信这个观念性东西，这些都有利于提高自己的社会地位和配偶价值。

那么，单纯的思想会不会也是一种代价信号？它传递的是怎样的信号？人们又因此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

新近一些学者提出后现代主义就是一种代价信号。比如爱德华·达顿（Edward Dutton）和迪米特里-范-德-林登（Dimitri van der Linden）在一篇论文中明确指出：

正是因为后现代主义在逻辑上存在缺陷，为其辩护需要高智商的智力体操，所以这些“聪明的愚蠢”思想的追随者也可以在智力上一较高下。后现代写作的啰嗦也是一种炫耀语言智力的手段。此外，有人认为，倡导这种意识形态与孔雀尾巴的功能相同，都是一种“代价信号”。采用一种高度复杂的思想，即使它是错误的，也能显示出采用这种思想所需的智力，而支持一种较简单（尽管正确）的思想则不能。因此，一个强烈关注自身地位的人（这是低宜人度所固有的自私性所预示的）会被看似复杂的想法所吸引，尤其是如果他不想承担公开宣布这些想法的愚蠢性所可能付出的代价（如排斥），或者如果他缺乏足够的智力来看穿这些想法。

后现代主义的确符合代价信号应有的特征。它非常复杂、晦涩而深奥，而且也有某种猎奇性的美感，这需要相当的智力和努力才能理解——这就够了，这已经足够吸引到许多脑力无处发挥的人文学科的学生们去付出代价。萨特、福柯、德里达、波伏娃、拉康、阿尔都塞的著作都以晦涩难懂、故弄玄虚著称，这些东西是否具有货真价实的思想品质，是否让世界变得更美好，这是无关紧要的，只要它们拉高了智力门槛，让其追随者能以进入这种智力门槛自居就够了。这样，这些人就已经具备了雄孔雀那艳丽的尾巴。

这就是为什么拉康会出现在一则相亲广告里的原因：发广告的人不仅想表明自己从一所名校获得了学位，而且想通过拉康这个人的理论来表明自己是一个真正有思想、有超常智力的人，因为自己有足够的智力去理解、研究和鼓捣一个有智力门槛的东西。

然而，她或许没有意识到的是，自己花了大量的时间阅读和研究拉康，也许学位论文也遵照拉康理论来分析了一部文学作品，但是自己的付出完全拿来做炫技般的智力演习了，而并没有把智力投入到真正的智力战斗之中。她是否为大家带来了对这部文学作品的新的理解？当然带来了，但是这种理解并无客观意义，对于这个世界和人文学科的发展并无客观意义。这就像人在做梦时遭遇到的碎片化的图像，它也许非常丰富多彩、想象力超群，醒来时拼命想把这些记忆留住，但是它们的内容对人生并没有实体性的意义。所以，把后现代主义作为代价信号，这不仅让自己付出了代价，而且还让人文学科和世界付出了代价。

至于发广告的人在相亲广告上写上自己的智识偏好，其动机更是昭然若揭——她通过彰显自己的智力和兴趣来彰显自己的社会地位，并以此来提高自己的配偶价值。虽然只有像我这样知道拉康这个名字的意义的家伙才能理解这样做的意义，而相亲市场上99%的男性都不知道拉康是谁，但只要让他们感到不明觉厉便足矣。

后现代主义对智力的要求较高，而女权主义对智力的要求就不那么高了。如果说后现代主义是那些拥有较高智力的人所选择的代价信号，那么把女权主义作为代价信号的那些人——必须强调的是，不是所有女权主义者都是这样的——也就是炫技派女权主义者，往往就是拥有较平庸智力水平的人。换句话说，为女权主义体系辩护并不需要较高的智力，所以这套体系对那些需要证明自己的价值的聪明人来说是不够的，而只能吸引那些智力比较平庸的人来表现自己的价值。这样我们就能理解，为什么许多激进女权主义者往往是接受女权主义思想才不久的人（其中的聪明人不久以后就会离开），以及为什么一些聪明的女权主义者会把女权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生拉硬扯到一起（因为仅仅支持女权主义并不够展示自己的智商）。

作为一个研究思想史和人类推理和思考能力的人，我只愿意为了思想本身的目的去研究思想，而对把思想作为实现其他目的的工具的做法非常警醒。大学不应该把学位颁发给单纯的智力炫耀者。虽然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把谈论某种思想作为揭示自身某种社会地位或者表现自己智商的做法是不可避免的，但我认为，我们应该努力把这种主观意义和客观意义连接起来，这样才能让自己的所作所为具有对自己和对这个世界的真正的意义。一个真正聪明的人应该做出对这个世界真正有益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