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捞女游戏》的局限与舆论困境

（本文有轻微剧透）

《捞女游戏》（现名为《情感反诈模拟器》）是一个有趣的影视游戏，或者说网剧。该游戏的序章明显是在纪念“胖猫”，男主角吴宇伦“笨猫”被骗五十万，但是连亲都没亲上一口，女子就消失了。不过，由它所引起的外部情况的关注度似乎大于对它本身的关注度。有的官方背景媒体表扬它为男性提供了情感教育，而有的官方背景媒体则批评它煽动性别对立。《联合早报》的文章也报道它引起了新一轮的性别战争。据说，该游戏及其导演的几个官方账号被封号或禁言。但是越深入内部，会发现评论越倾向于好评，如它在Steam商店获得了“好评如潮”的评价。

我很少看剧，看的剧也以美剧和YouTube上的短网剧为主，从来没看过中国网剧。《捞女游戏》是我看的第一部中国网剧，而这样我才理解了为什么很多中国人已经习惯了用2倍速看视频，因为画面没有什么需要仔细揣摩的东西。不过这不是我主要想讨论的问题。

《捞女游戏》是真的加剧了中国的性别战争吗？只要是真的去游玩过或只是在视频网站上云通关，人们就很难得出这样的结论了，因为这个剧情与其说是“捞女游戏”，不如说是“拯救捞女游戏”，也就是通过让“捞女们”重新相信浪漫爱情的意义和价值的方式来让她们脱离“捞”这份职业。而“捞”的意思就是表面上进行浪漫接触，实则是获取对方的物质利益。以唤醒浪漫爱情的能力的方式来拯救“捞女”，这跟我一贯的宗旨是契合的，而这也是我写下这篇简短评论的原因。

《捞女游戏》也涉及了中国女权主义的问题。剧中的一位被拯救出来的“捞女”便是以打造女权主义博主人设的方式来“捞”男人的，而根据剧情的定位，她打造女权主义人设的方式就是煽动男女对立，而她成为女权博主则是有其自身特定生活经历的原因。在她被“拯救”出来，她说了这样一句反思：“在遇见你之后，我发现，我的内心依然渴望爱与被爱”“搞男女对立的人是永远无法获得真爱的。”《捞女游戏》对这位女权主义者的塑造也符合许多中国女权主义者的特点，因为许多人也是因为受到一两个男性的伤害，就一步跨越到对男性的群体仇恨。

我过去从没有讨论过“捞女”的问题，这或多或少是因为我还没有实际过这种人有过较为亲近的交往，尽管我对身边某些人的类似行径有所耳闻。如果不仅仅考虑物质利益，而是考虑更广泛的利用的话，那么这样的例子就更多了，在大学校园里，女生让追求她的男生帮忙修改自己的论文甚至写论文，这是很常见的事情。比如，有一位女生曾经以一种厌恶的口吻告诉我，她的一位室友得到一个男生的追求，但她却利用他，索要物质利益并收取各种礼物，但同时却又跟他保持距离。还有一位朋友曾经讲述她的一位朋友跟一位学长约会并以此来获取利益的故事。一位女性朋友也讲述过这样一个故事：她认识的一个女生因为被身边其他女性朋友的“小仙女思想”洗脑，开始对自己的男朋友不冷不热，因为她觉得自己理应获得更多利益。

“捞女”现象假如转译成学术语言，那么在心理学界一般称为浪漫钓饵（romantic baiting）或浪漫操纵（romantic manipulation）。浪漫钓饵指的是指一个人通过暗示或鼓励浪漫兴趣来吸引另一方的情感投资，但却并不打算进入真正的关系；浪漫操纵指的是使用情感吸引、暧昧、示好等方式获取物质、资源、关注、支持等非浪漫目的。需要注意的是，男性和女性可能都会进行此类行为，但是在女性这里则得到了更多的关注，这或许是因为男性从女性这里榨取物质利益的情况相对较少。

进化心理学对女性此类行为背后的动机有充分的解释，因为进化机制导致了女性的这样一种内在倾向，即会通过释放信号来从其他男性那里获取非生殖资源，所以不同程度的利用浪漫关系来获取利益的现象是相当普遍的。虽然像《捞女游戏》中榨取五十万钱财然后人间蒸发的故事在真实世界中并不常见，但各种女性对男性的“小利用”是相当普遍的，比如帮忙搬家、帮忙修电脑、甚至帮忙改论文等。

很多人可能会问，假如只是让你帮忙修电脑之类的“小利用”，自己被利用的成本似乎不高，而自己还能跟心爱的“女神”待在一起，这不是很好的事情吗？然而，被利用的问题并不在于其程度，而在于动机。虽然这些情况男性并未付出金钱的代价，但是仍然付出了巨大的情绪投资，这导致自己在自以为是的“英雄救美”形象上更加不可自拔，同时却并不会引起对方对自己的爱。浪漫操纵就是在不经意的细节里逐渐建立起来的。而且，假如男性已经被对方放进“利用”的名单，或者至少对方不愿意与其发展浪漫关系，那么这就会像《捞女游戏》中所揭示的，哪怕你只是送给对方一杯奶茶，对方的“沉沦度”也会下降而不是上升。

不过，我在这里提到这些，并不是想引起对人类本性或女性心理的憎恶！人类本性和其他物理性的自然规律一样，我们只能承认它和顺应它，而不是用道德的眼光去评价它。实际上，大多数有教养的女性都会对身边的典型的“捞女”持反感态度，即便她们自己也可能进行“小利用”，但肯定会对更大程度的利用持愧疚态度。

《捞女游戏》的一个局限在于，它所呈现的“捞女”的样态主要是外在性质的邪教般的诈骗团伙，而并未呈现内在的人类本性。游戏里面的女性角色，无论是行为上还是组织上都是相当极端的，这些极端现象已经不能用心理学来解释，而大概只能依靠组织行为学之类的。这些女性角色变成“捞女”彷佛都是出于身不由己的外在原因，而这跟真实世界中的情况相去甚远。以至于只要不是特别“傻白甜”的男性，都可以很轻易地识破里面的门道。但是，生活中的各种“小利用”并没有被揭示出来，而遭遇这些“小利用”的男性也就无法从游戏中学到东西。

而且，生活中还有一个“大利用”，那就是彩礼。这种重大的“捞”的形式，《捞女游戏》同样没有揭示出来。最近，福建莆田出现了一起90万彩礼骗局，二人结婚两个人，女子都不让男子碰一下，然后她就消失了。这固然是极端案例，但是无论彩礼是多少以及是否最终流入了家庭共同财产，它都是“捞”的一种形式。

《捞女游戏》的另一个局限在于，游戏实现用唤醒浪漫爱情能力来拯救捞女这一宗旨的方式跟真实世界中的方式是不同的，而且或许是不正当的。在真实世界中，你爱她并且引起对方对自己的爱，这样你有可能唤醒这个人的浪漫爱情的能力；但是在《捞女游戏》中，除了陈欣欣，男主角吴宇伦并不真的爱其他女主角，也就是说，他并不是依靠自己内在的心或浪漫爱情，而是通过外在的引诱技术来唤醒对方浪漫爱情的能力。所以，男主角吴宇伦同样极有可能是在通过欺骗感情的手段来恢复正义，而观众大概只能在这里学到某些技术。技术固然很重要，但这还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情感教育，或许他们还是无法真正提升浪漫爱情在自己生活中的价值。在这里，手段和目的是不相称的。

最后我们再回到开始的问题，《捞女游戏》究竟是加剧了性别战争还是缓解了？从以恢复浪漫爱情的能力来摆脱“捞”的主旨来看，它应该是缓解了才对——而这一主旨跟我的博客的主旨是相似的。但是事情经常事与愿违，我的一篇文章《论男性上交工资的现象》在微信公众号的评论区引起了巨大的两性之间的相互攻击，而且还有人指责我说我斤斤计较或炒作话题——换句话说，只要提出男性不应该上交工资，那就是斤斤计较或者煽动性别对立。

我相信，《捞女游戏》所遭遇的舆论困境是相似的，哪怕是促成性别和解和浪漫爱情的声音，只要对某一方发出批评的声音（《捞女游戏》所批评的就是“捞女”），就会被视为煽动性别对立。《捞女游戏》明明是批判那些煽动性别对立的人，但是它自己却被视为煽动性别对立，这就是中国目前这个时代的舆论困境。不过，如果有一点建议的话，那么就是制作组从一开始就不应该把游戏定名为有争议的“捞女游戏”，而是采取更加容易让人接受的名字。

我在一篇文章中分析过为何中国的性别环境如此尖锐，并且在其中提到了一个原因是“受限的公共领域”。这种公共领域受限的原因，不仅仅只是出自言论审查，而且还出自民众的自我审查。在许多人看来，既然性别对立如此严重，那么大家最好就不要讨论这个话题，同时，彩礼要继续收，丈夫的工资要继续上交，“小仙女们”也可以继续认为一切都是自己应得的，“捞女们”也可以继续“捞”，而“国男们”也可以继续让自己停留在一个不愿意提升吸引力和爱的能力的状态。性别话题必须被继续讨论，但是不能任由非理性的情绪来主宰讨论，而要在公共理性的基础上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