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门当户对

在人们寻找一个潜在的婚姻或长期关系伴侣时，哪些因素是重要的？我在《相亲的欺骗性》一文中已经从性吸引力的心理学角度讨论了哪些因素是重要的，以及为什么相亲所考虑的哪些因素（所谓的“条件”）是不重要的——在这篇文章中，我们继续来讨论作为一个习俗或集体心态的的门当户对的观念，一种在今天依然很流行的观念。在阅读这篇文章以前，我建议读者先回顾一下《相亲的欺骗性》，以此来为接下来的文化批评来打下基础。

究竟什么是“门当户对”呢？按照我的理解，它不仅指的是社会和经济地位平等的家庭之间的婚姻，而且它指的是把寻找跟自己社会和经济地位平等的潜在伴侣视为寻找伴侣的首要的驱动力。

欠缺内在性或主体性，是中国文化的一大特点，或从现代世界的角度来看，这毋宁说是一大缺陷。黑格尔说中国人欠缺人性的内在性，巴迪欧说东亚社会普遍无主体，这些话都不是没有根据的。“门当户对”的观点就是中国文化欠缺内在性的一个重要表现，因为它只是把婚姻看成是财富和社会地位这样的外在东西的结合，而没有看出这是两个主体的精神联结。

当你春节回家听父母或亲戚的介绍，当你走进公共相亲市场，当他们向你推荐伴侣的时候一般都是遵照“门当户对”模式。所以，他们会给你说，这个人的“条件”有多么多么好，父母是体制内的有退休金，对方自己是什么学位哪里毕业的在哪里上班，家里在哪里有几套房子，甚至对方打算给多少彩礼，等等。一旦这些人在给你推销“条件”的时候，那么你就有掉入“门当户对”的陷阱的危险。假如你自己是一位中学老师，那么，你的父母就给你找了一个男公务员。也许，当你未来的丈夫穿着一份行政夹克，开着一辆挂着国旗和另一面旗帜的车，拎着单位发的粮油米面去拜访你的父亲时，以及你的邻居都跑来围观时，你会倍感骄傲？也许，真正感到骄傲的是你的父母，而不是你自己？他们是因为你即将可能获得的幸福感到骄傲吗？

父母一辈人的婚姻观念本质上是过时的。根据芬克尔（Eli J. Finkel）的婚姻史研究，婚姻大概有三个历史阶段，第一个是经济结盟式的婚姻，第二个是友伴式婚姻，第三个是自我实现式的婚姻。根据中国的情况，大略来说，现在年轻人的爷爷奶奶辈一般是经济结盟式的婚姻，父母辈一般是友伴式婚姻，而自己这一代人已经进入自我实现式的婚姻。

“门当户对”观念是基于经济结盟式的婚姻的，在友伴式婚姻也有一定意义，但是对于自我实现式的婚姻则没有什么意义。所以，考虑到在相亲中，往往是父母辈甚至爷奶辈对自己的婚姻择偶进行实践的指导，这意味着这是通过他们自己的陈旧过时观念来指导的，而没有把握到我们这个时代的时代精神。在本质上，这是一种代际冲突。

通过婚姻，我们每一个人可以成为一个更好的人，一个更好版本的自己。那么，如何选择一个可以让自己成为更好的人的伴侣？显而易见，根据门当户对的观点，或者说，仅仅去考虑对方的经济和社会地位，这跟让自己成为更好的人这一时代精神是一点关系都没有的。假如一个人仅仅因为对方的“条件”跟自己相符，或仅仅因为对方的经济水平和社会地位跟自己相当，就说对方是一个适合自己的结婚对象，那么这仅仅只能提供一种错误的安全感，而实际上跟瞎猜简直没有任何区别。

假如，你是一个中产阶级人士，那么是否意味着另一个中产阶级人士跟你是般配的？假如你是一个温州人，而你的父母给你介绍了一个同小区的温州人，你们住在同一个小区的事实是否意味着你们是般配的？按照门当户对观念，他们就会说你们是般配的，并促动你们加个微信了解一下。而这显然是极其荒唐的。对方的经济和社会地位，对方住在哪个小区，完全无法说明对方的自身是什么样的。假如可以说明的话，那么这意味着他们一定在自身素质方面有什么集体共同点？莫非长相有相似性？性格有相似性？

所以，由于门当户对跟伴侣合宜性一点关系都没有，所以不应该把它看成是择偶的首要动力，也不应该看成是任何意义上的动力。由于现代婚姻的实质是在婚姻中更好地让自己成长和走向自我实现，而要达到这个目的，最好的办法是把婚姻建立在浪漫爱情的基础上，所以我们应该按照浪漫爱情的原则来择偶。由于我们必定只会爱上一个具体的人——哪怕是一见钟情，也是一个具体的人的影像——所以这里首要考虑的是一个人的自身，而不是其经济和社会地位。单纯凭借“门当户对”去择偶，这会掩盖太多真正需要考虑的因素。

那么，即便是建立在浪漫爱情的原则上，我们要不要把门当户对作为一个次要的考虑因素呢？由于浪漫爱情一般是自动发生的情绪或动机，所以这里没有什么值得考虑的余地——我们总是发现我们爱上了某人，而不是让自己爱上某人。但是，假如我们爱上的是某个“门不当、户不对”的人呢？

先要说明的是，似乎真实世界中发生的真正的浪漫爱情中的伴侣，其中大部分也恰好在财产和社会地位方面是近似的，这似乎说明浪漫爱情这一情绪或动机具有某种类似超理性的作用，它可以自动地对外部“条件”进行匹配。而当有些人故意要把婚姻看成是阶级攀登的工具，那么就很难说这里有真正的浪漫爱情了。

当然，也有浪漫爱情的超理性也有一些例外。小时候有天我看一个综艺节目，里面正在播放的是，有一个女娱乐明星站在台上，台下的一个看起来没有什么特点的男观众站起来拿着话筒说自己爱上了她，这辈子非她不娶。这把这位女明星搞得十分尴尬。我相信他是真诚的。在《了不起的盖茨比》中，盖茨比也发现自己爱上了一个阶级远高于自己的人。——看起来，有时候人们确实会爱上一个跟自己“门不当、户不对”的人，而这恰好说明爱是一种超越性的东西，既然它可以向上超越，那么它也可以向下超越。毕竟这样的故事也并不少见，只不过它没有发生在你身上而已。最近，美国当红女歌手Lana Del Rey跟一个比自己大10岁的导游结婚了。也许这位导游要比我小时候看到的那个男观众运气更好？

曾经有一个衡水中学的男生，在高考前当众发下誓言，说考上大学要去大城市“土猪拱白菜”。他后来考上了浙江大学，虽然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在这里拱到“白菜”。“凤凰男”是“拱白菜”的消极说法，它指的是那些从农村一路打拼到城市，但是实际观念还停留在农村的人。并不是说农村观念不好或城市观念更好，而是说这里存在一种失调。我们很容易想象一个农村“凤凰男”跟杭州本地“孔雀女”结合会导致什么困难，但这是不是证明老一辈人的“门当户对”观念是对的呢？

并非如此。外在的“门不当、户不对”未必导致内在的“门不当、户不对”。并不是所有从农村到城市的人都是“凤凰男”或“凤凰女”，因为很多人完成了肉体和精神离开农村并在城市立足的双重变化，并且实现了跟原生家庭的良性切割，实现了自己的真正的独立。假如这样一个人在大城市中跟一个土生土长的人获得了同样的表现，那么这可以说明这个人或许有着更高的精神品质，因为他克服了更多的困难，并且有着更丰富的人生阅历。

而且，假如你跟一个真正的“凤凰男”或“凤凰女”谈恋爱，而在恋爱过程中，你居然没发现自己跟这个人在观念上有着不可弥合的冲突，并错误地准备走向婚姻，甚至意识到自己已经陷入“扶贫”的困境，这只能说明你认识人的能力不够，没有意识到你们精神世界的不兼容，而不能说明“门当户对”的重要性。所以，与其说“凤凰男”现象印证了“门当户对”观念的正确性，不如说它提醒了我们双方精神世界的兼容性的重要性。

另外，“门当户对”观念也会导致其他很多问题。比如，它肯定会通过干预甚至兼并的方式压抑核心家庭的形成和成长，加剧代际控制，阻止个人的自我成长，并且假如严格执行的话可能大大缩小自己的择偶范围，等等。

总之，由于“门当户对”的观念跟找到那个对的“意义重大的人”没有什么关系，以及由于它可能产生诸多额外的不好的后果，所以我们不应该再在这一观念指导下寻找伴侣，而是应该遵从浪漫爱情的内心，并辅以对双方的精神兼容性的理性思考。在英语里，在严格意义上类似于“门当户对”的说法是不存在的。假如“门当户对”仍有意义，那么它仅仅指的是人的自身特别是内在世界的“门当户对”——也就是精神的兼容性——而不是财产或社会地位这样的外在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