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读高三的时候,一个课间,我在拥挤的教室里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低头看自己的东西。一位女生走了过来,坐在我旁边的位置上,准备对我说几句话。我看到她一脸安详的表情,就知道她的来意了。在刚刚揭晓的一次模拟考试结果中,她的表现很好,排全市前几名或前几十名,而我则失望而归。她是来安慰我的。
我现在只记得她那天说过的一句话:“我们做个战友吧。”
战友?这意味着什么?对我来说,它意味着一种在患难之中的崇高情谊,它远远超越了普通的同学关系。这意味着我和她不仅没有竞争关系,而且会为同一个目标而奋斗,并且相互扶持着在那炼狱般的一年走到最后。
假如你看过美剧《太平洋战争》的话,就会发现,昔日在太平洋上的几个荒岛上共赴死亡的战友,在战争结束分别时可能连告别都不会说一声。所以,战友并不必然意味着友谊,因为它一般只会出现在像高三、战壕或者地下煤矿这样的极端情景中,一离开这一情景,人们可能就各奔东西了。不过我跟她存在着友谊。
我们的战友关系也是非对称的,因为她的考试成绩总是比我好,所以她经常鼓励我。而我为她做过什么呢?我现在只记得和她一起去书店挑选教辅。还有有天中午她在教室里打算趴在桌子上睡觉,让我到了一个时间叫她醒来。我看着她熟睡的样子,就让她多睡了几分钟。无论如何,这位战友的存在,对我能顺利走完那一年意义重大。
当然,“战友”是一个多少有些军事化的词汇,用到日常生活中显得有些呆板。无论如何,它指的是一种无功利的相互扶持的崇高情谊。今天的人们也许能找到更好的词汇。他们确实找到了一个词——但是他们找错了——那就是”搭子“。
如果是“战友”是一种崇高情谊,那么”搭子“就是一种高度专业性、功利性和短期性的关系。打开社交媒体,各种关于寻找“学习搭子”“旅游搭子”“吃饭搭子”“拍照搭子”“健身搭子”“聊天搭子”等搭子的信息便扑面而来,令人目不暇接。
看一看这些信息后,我们就很快能发现所谓的“搭子”关系有四个特点:第一个是高度专业性的,即这些“搭子”只能跟自己从事某一类型的事情,而不从事其他任何事情;第二个是高度功利性的,即人们寻找“搭子”,往往是为了找一个人来监督自己,或者为了分摊省钱,或者拍照;第三个则是短暂性,用完即抛;第四个则是线上触发性,即“搭子”一般是在线上找到的,尽管大多数“搭子”会落实到线下活动中。
专业性、功利性和短暂性的“搭子”关系跟友谊的原则显然是背道而驰的,因为一个真正的朋友应该互相参与对方生活的诸多方面而不是仅限一个方面,而且真正的友谊绝对是非功利性的,并且是长期性的。所以,搭子关系是彻底反友谊的。当然,人们可以说,先做搭子,再看看能不能做朋友。这种逻辑就像是先相亲,再看看能不能谈恋爱一样。于是,正如绝大多数相亲都没有出现浪漫爱情一样,我们可以大胆猜测,绝大多数“搭子”都没有走到友谊。因为你不能把一个跟最终目标的原则完全相反的东西设置为发展的起点。
可悲的是,一个在中国普遍存在的现象是,年轻人缺爱的时候就去相亲,缺友谊的时候就去找“搭子”,而没有认识到缺爱的时候应该去约会,缺友谊的时候应该参与社交活动。一旦一开始就误入歧途,就很难重新扳回正轨。如果说“战友”关系设置了一个下限以及发展的愿景,“搭子”便是给关系设置了一个天花板。
既然你需要的是友谊,那么你应该按照友谊的基本原则——至少是非专业性、非功利型和长期性——去寻找、建立和发展友谊。目前,中国年轻人不仅缺乏浪漫意识,而且也严重匮乏友谊的意识。在一些或深或浅的友谊之中,人们以“兄弟”或“姐妹”甚至“家人们”相称,这意味着“最好的朋友”这一概念在中国人的精神世界中似乎是缺位的。无论是友谊还是爱情,最后都变成亲情或其仿制品。甚至,“朋友”是一个很难说出口的词汇,尤其是在男性中间。在我看来,朋友作为一种精神产物,要远高于“兄弟”或“姐妹”这种以血缘为基础的自然产物。精神的东西远比自然的东西高尚。
“搭子”一词的流行不是偶然的,而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中国年轻人的精神状况的最新表征,并且显然是中国社会原子化加剧的表现。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缺乏友谊比缺乏浪漫爱情更可怕,因为友谊的可获得性要相对高得多,但是孤独却仍然泛滥成灾,“战友”情谊更自然是无从奢望了。这一景象相当令人担心和忧虑,尽管我能从个体身上能看到改变的希望,但是对总体感到悲观。再过几十年,也许中国人不知友谊为何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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