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爱情与自由

有一种极为肤浅的观点认为，浪漫爱情跟自由是相悖的。有些人还会念念有词地朗诵流传甚广的裴多菲的诗句：“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我原本以为这只是一句笑谈，尤其是拿这句笑谈来诠释自己仍然单身的事实。但让我感到震惊的是，似乎有很多人真的是这么认为的。

那么从哲学的角度来说，浪漫爱情和自由是相悖的吗？也就是说，假如一个人坠入爱河，那么这个人也就同样地远离了自由？或者说，一个人假如想要捍卫自由，就要防止自己坠入爱河？

浪漫爱情和自由是相悖的——这一论断只有在一个极端的条件下才能够被理解，也就是把自由仅仅理解为消极自由，同时把浪漫爱情仅仅理解为他人对自己的干预。也许这是一小部分生活的事实，比如伴侣们在某些时刻的确感受到自己的自由受到了压抑，但这往往并不是生活的全部真相。更直白地说，假如一个人身在浪漫关系中，但是经常感受到自己的自由受到束缚，那么这有可能是这段关系出现问题的信号。

消极自由和积极自由

既然我们讨论的是浪漫爱情是带来自由还是阻碍自由，我们就要先搞清楚“自由”是什么意思。今天的一个共识是，自由至少要拆分为两种含义不同的自由，一个是消极自由，另一个是积极自由。

《斯坦福哲学百科全书》是这样解释消极自由和积极自由的：

而《维基百科》的解释则更加清楚：

真正的自由必须同时包含消极自由和积极自由两个方面。消极自由使得自己没有限制，而积极自由使自己拥有了更多的可能性。

仅仅拥有消极自由是不行的，因为这实际上没有指出什么事情，因为一个人必须要在生活中不断地付出行动。比如，一个有工作能力但是选择流落街头以乞讨为生的流浪汉，他享受由法律保障的所有消极自由，这种消极自由跟富人所享有的消极自由没有什么区别，但是绝大多数人都不愿意过上这种生活。

同样，仅仅拥有积极自由也是不够的。比如，拥有强大资源的企业家们和资本家们显然享受着常人所不拥有的积极自由，但是假如他们时刻担忧着自己的财产受到没收或必须出让企业股份，担忧自己哪天忽然莫名其妙变成黑社会头目并被抓走进行刑讯逼供，或者被迫要跟自己不想打交道的人打交道，那么这种生活也并不是圆满的。

所以，真正的自由必须是消极自由和积极自由的综合。

浪漫爱情的选择与自由

在厘清了真正的自由以后，我们回过头来探讨选择浪漫爱情意味着什么。

许多已经工作的人可能抱怨说工作以后的生活相比于学生时代没有那么自由，就像有些身在关系中的人可能抱怨说谈恋爱或结婚以后没有单身时代那么自由。这里的“自由”是什么意思呢？我们可以把学生时代或单身时代比作漫无目的的漫游，而把工作时代或关系时代比作从点到点的按照既定路线进行的游览。显然，这里指的是“消极自由”，因为工作以后和进入关系以后，一个人的生活就受到了某些束缚。要按时起床、按时睡觉、要经常跟伴侣一起行动，不能拈花惹草，等等。

虽然人们可能会把婚姻和工作进行类比，但既然我们探讨的是浪漫爱情这种实质而不是婚姻这种形式，那么把浪漫爱情和爱好做对比则是更恰当的。比如，一个人在年少时代发现自己喜欢画画，虽然这个人从未走上画画的职业道路，但是一辈子都在画，并且从画画中得到了愉悦和意义。在某种意义上，画画是这个人的精神支柱，因为这个人感到自己的意志得到了实现，此时这个人是自由的。显然，这个人一旦发现自己爱上了画画，那么这个人就没有爱上其他爱好的自由了——比如可能不会爱上摇滚乐、登山、弹钢琴。画画成为了这个人的自我认同的身份，同时好像没有什么人悲叹这种消极自由的失去。

同样地，一个人在大学里选择了一个专业，而一旦选择专业后，就没有再进入其他专业的自由。尽管存在转专业的可能性，但毕业的时候学位证书上必须是一个或顶多两个特定的专业。没有多少人在做了决定后悲叹自己没有“普遍学习”的自由了。假如一个人选择了文学这个专业，这就意味着这个人恰好对包括化学在内的其他大部分专业没有兴趣。

专业化不仅是整个社会的要求，而且也是人生的宿命。而为了增进某种程度的积极自由，一个人必须舍弃某种程度的消极自由。这就是人生的一个重要主题，也是做出选择的内在含义。一般来说，做出一次选择就意味着自由意志的一次实现。

浪漫爱情其实也是一种人生的宿命。一个人在特定的时间和特定的地点遭遇某个特定的人时，某些事情是注定会发生的，而这个人所能选择的则是要不要顺着自己的心意，鼓起勇气，前去搭讪。由于这些心意的出现是注定的，所以它几乎就是必然的，所以这种心意本身不是要考虑自由的地方。就像一个人一天不吃饭会感到饥饿，而这个人没有感到不饥饿的“自由”，自由这个概念在必然性的场域里是空洞的、无意义的。

那么，现在，你遇到了那个人，心意已经升起，你要不要付出行动呢？假如搭讪取得了初步成功，那么这意味着这个必然出现的心意得到了实现，而由于这种实现只是一个可能性，而你实现了这个可能性，这意味着你通过这次行动掌控了自己的生活，取得了生活的主动权。——你感觉到了自己实现了自由，而且是积极自由。因为这意味着自己在付出行动，努力让可能性成为现实。

接着，假如十分幸运地，你搭讪的那个人的确是你十分欣赏的那种人，你真的爱上了对方，而对方也爱上了你。然后你们进入了浪漫关系。此时，你的生活就被大大限定了，你交出了很多的消极自由，比如你不能拈花惹草，要经常共同行动，摈弃各种不良习惯，还要接受伴侣对自己的生活提出的各种要求。

总而言之，选择浪漫爱情就意味着舍弃了某种程度的消极自由，而实现了积极自由。接下来我们继续深入探讨浪漫爱情的生活和自由的关系。

浪漫爱情的生活与自由

前面已经讲到，积极自由是指行动的可能性或行动的事实，从而掌控自己的生活并实现自己的根本目的。我们基本上可以把这段描述转换为自我实现。

从最基本的意义上讲，浪漫爱情是一种深植于人性之中的渴望，而只要能把这种渴望实现出现，就已经是自我实现的重要组成部分。反过来说，倘若自己的浪漫之爱无法实现，一个人往往感到自己是不自由的，他们感受到了壁垒和阻碍。这就是单恋者的不圆满的日常处境。

进一步说，在进入浪漫关系以后，双方所提供的颇有深度的相互支持的环境也会为人生其他方面的自我实现提供重要的支撑。这种支持性的环境首先是情绪方面的，其次才是资源方面的。比如，假如那位女性喜欢画画，但总觉得自己画得不好，那么她的男朋友或丈夫就可以为此提供强大的情绪支持，鼓励她继续发展自己的爱好，甚至将之变成事业。一般来说，朋友难以提供这么强大的支持。同时，伴侣也可以在摒弃坏习惯和培养坚持新习惯上面相互帮助。

而且，浪漫爱情不仅可以增强每个人追寻自己生命的目标的力量，也可以帮助人们探索到新的人生意义。刚刚坠入爱河的人往往会感受到自己的生活充满意义，因为他们认为生活是值得过的，而且发现了要把这种生活延续下去的责任。这种意义不仅仅限于要维持浪漫，而且这种强大的意义感也会扩散到生活的其他方面。

最终，虽然心无所依的单身者在某种意义上是自由的，但是这种自由——从黑格尔哲学的意义上说——其实是颇为原始的田园般的自由。那些功成名就的早早退休人士，一时半会儿无事可做，虽然获得了这种意义上的自由，但很快无聊就从四面八方侵染到他们。而被无聊统治的人，在更高的意义上肯定也是不自由的。更高的自由存在于更高的地方，那就是从浪漫关系返回到自身的那种自由。这种自由意味着什么呢？相互坠入爱河的人从对方那里认识到了自己，意识到自己得到了对方的承认和理解，并且从这种状态中返回到自身，从而达到了对自己的更高的认识。许多进入浪漫关系的人都发现一个截然不同的自己，而这个自己在单身生活中不会表现出来，也难以察觉，但这就是自己真实的一部分。显然，当我们达到了对自己的更高的或更总体的认识，我们离自由也更进了一步。

结论

如果说进入浪漫爱情只是自由的净损失，那么我觉得浪漫爱情就并不值得羡慕了。因为精神的本质就在于自由。

所幸，事情并非如此。虽然真正的浪漫爱情肯定给人带来了一定程度的消极自由的损失，但同时也带来了回报无比丰富的积极自由。也就是说，积极自由带来的回报要远远大于失去消极自由的代价。所以，从事实上来说，真正的浪漫爱情带来的是自由的丰厚的净收入。而且，真理不仅要从事实中得到，而且也要被人们认识到，所以假如人们能够坚定浪漫爱情带来自由的强大信念，我们就一定能从浪漫爱情中得到更多的幸福和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