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夜晚,我在宿舍,坐在电脑前。忽然房门传来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我紧张地站起身来,说:“请进。”
一位男生打开门后探进脑袋:“给你们送几瓶消毒液”,他把那些东西递过来,“你们寝室地板太干净了,我就不进来了。”
我舒缓了一口气,说:“噢好,我还以为你是来抓我们的。”
那位男生一边笑着,一边关上门离开了。
室友正躺在床上看他的《追忆似水年华》,笑着说:“有必要吗?”
我觉得有必要。因为宿舍群里有人说,过去三天的夜晚都有车开进来把同学带走。群里有一位同学在被拉走的路上,他说自己是“绿码”,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被带走。而我当时是“黄码”。
存在一个“名单”的说法不胫而走。一个人只要上了那个名单就会被重点关注,可能随时会在深夜被带走。是否上这个名单并没有一个可靠的标准。
我对这一切非常熟悉,这不就是苏联或东德的生活情景吗?一则笑话大概是这样说的:
一个英国人、一个法国人、一个苏联人谈论“冬夜最幸福的事”。
英国人:“冬天晚上回家,盖着毛毯、烤火炉。”
法国人:“跟金发辣妹一夜浪漫,隔天早上好聚好散。”
苏联人:“半夜特工侵入你家,把你铐起来,吼著说:‘伊凡,你被捕了。’,你可以回答:‘同志,你搞错了,伊凡住隔壁。’”
当我站在管理学院外面的空地上排队等待核酸检测时,看到的是巨大而单调的建筑紧邻着野外的树丛,一群穿着防护服的人给人们挨个检测。像极了事故之后的切尔诺贝利核电站,如果想象我们是在检测自己的辐射当量的话。
那场核泄漏事故后,事情的原因成为了一个问题。操作人员严重违规固然不对,但反应堆设计也有缺陷。论坛和宿舍群也在激烈讨论事情的起因。而那位点燃干草堆的翟老师一度成为师生们口诛笔伐的对象。在风口浪尖之上,这位浙大的“佳特洛夫”(切尔诺贝利事故中的总工程师)在社交媒体上把责任推给了“国航”。我曾经想过他是否感到良心不安,以至于感到自己很难继续在浙大工作,看来我是想多了。我们宿舍楼上的一位同学去他社交账号下骂他,也有一些同学在维护他。他后来删除了那条动态。
封校期间的一些措施也饱受争议,一些事情可以用混乱和仓促来形容。第一次核酸检测安排在深夜和凌晨举行,很多人听从了这个荒谬的安排,在寒冷的冬夜赶到很远的地方排很久的队进行检测。由于很多人是第二天去测试的,所以凌晨一点钟爬起来去做测试并无意义。
但是,这种体验也非常难得。社交媒体上出现了一些自我陶醉和集体感动的动态,诸如“浙大速度”“一夜之间”等等。据说那盏“灿若星辰”灯也打开了,助长了这种气氛。
我想起切尔诺贝利事故的当晚,普里皮亚季镇的一些平民在所谓的“死亡之桥”上观看燃烧中的核电站和救灾实况。在HBO的电视剧中,其中一个人还说了句:“真美”。这些平民中的很多人因为核辐射而早逝。
第二天醒来后,我发现手机有辅导员在凌晨打来的未接电话,室友和我这才去做测试时,医务人员对我们说:“还好你们今天来,昨晚可惨了。”我问她昨晚是否也在这里,她说没有,她同事在这里。论坛上有很多同学嘲讽浙大的公关能力。
后来的核酸检测没有发生这样的事了,但第三次核酸检测匪夷所思地随机安排一些西区人到东区检测(大概是臆想可能发生拥堵)。于是有一些人听从了这个怪异的安排,并未就近检测。
第二次核酸检测后,把住在港湾和其他校区的同学以及教职工放走了。我认识的一位困在紫金港的西溪同学也离开了,我不知道她也被困在了这里,我对她说“受苦了”,她说“其实没有”。有一个夜晚,室友和我在校园里跑步,在路过文科组团时看到很多小汽车在装载东西,这些教职工就像逃难一样匆忙地准备离开学校。
我当时是跟一群建筑工人一起检测的。一位工人坐在那里很生气,对着一位女性医务人员怒喊:“他一个浙大的老师,为什么要到处乱跑?”“应该吊销他的教师资格证!”我看不到那位医务人员口罩后面的表情。一位清洁工或许因为自己没有智能手机遭遇了麻烦,正在向医务人员表达自己的担忧。
很多人经历了绿码变黄码、黄码变绿码这样的事情。不幸变黄码的人,用我一位同学的话来说,在检测场所会得到“麻风病人”一般的对待。我在第二次检测时也是黄码,医务人员捅了两个鼻孔和两次嘴巴,还问我为什么变黄码了,并建议我进行申诉。当天晚上,我终于变回了绿码。我的一位同学,在封校后第四到五天被带走了,现在她还住在酒店里。这件事对这些人来说还没有结束。所幸对于学生来说,隔离是免费的。
校医院旁边的花坛——边界线的薄弱环节——大概是整个封校期间最有趣味的地方。有两件事值得记述。
第一件事是,我室友的一位同学及其男朋友会在这些冬夜里弹吉他唱歌,一些人站在校内,而一些人站在校外。有时候他们会被保安驱散。在一个夜晚,他们唱了Oasis的“Don’t Look Back in Anger”:
I’ll gonna start the revolution from my bed
所以我要从我的床上开始革命
‘Cause you said the brains I had went to my head
因为你们说我的思想已经来到了我的头脑
Step outside the summertime’s in bloom
外面夏日的花香馥郁
Stand up beside the fireplace
仿佛站在温暖的炉火旁
如果你听过这首歌,并联想到封校时期的情景,你会感受到它的精神所在。
第二件事不是浪漫的生活态度,而是浪漫的人际关系。在花坛那里,人们经常能看到情侣隔着花坛交谈,而且校内一侧大多是女生。爱着这个世界的人,看到这样的场景会感到欣慰和感动。
花坛那边发生的这两件事情不仅拷问着封校措施的意义,也违反了某些规定。但这或许并不重要。其实,从封校时期的惊骇中,这些是为数不多的能让人看到希望的事情。从这种希望中,我瞥见了另一个世界。从这些黑暗时期的灰烬中升起的,是人性的闪耀光辉。这些是在这场灾难中,我特别愿意铭记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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