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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5月11日下午,我从杭州乘高铁来到黄山北站,下车后走向附近的汽车站,赶上了当天前往汤口镇的末班车。黄山的南大门便位于汤口镇。
抵达汤口镇时已是夜晚。这个地方跟全国的各个景区入口所在的镇没有什么差异——一种毫无自身特色的旅游集散地的外表,各种饭店、酒店、户外用品店等。我来到了预定的旅店,办完手续后,服务员热心地拿出一张地图,给我规划起路线。这是这里的酒店服务员的职业的一部分。
大多数黄山的游客都是早上上山,傍晚下山,大多是从前山上山,经过光明顶,再从后山下山,并且还要乘坐两次索道。我告诉她,我计划在光明顶住一晚,并且已经找好了住处。于是她给我介绍了“二日游”的典型路线:第一天从前山上山,游览西海大峡谷,在排云溪站乘坐地轨缆车到天海站,再回到光明顶;第二天游览丹霞峰、狮子峰、猴子观海和始信峰等地后从后山下山。(读者在阅读这篇游记时,时常回到这张地图是会很有帮助的。)
我后来的实际线路跟规划差不多,但是在时间安排上出了一点差错——而这一差错导致了我对这次黄山游的最刻骨铭心的回忆。
5月12日一早,我开始乘坐旅游大巴进山,弯弯绕绕后抵达了”玉屏索道下站“,游客众多,排队一会儿后才坐上索道缆车。刚下过雨,山上云雾缭绕,在缆车的中途才穿过云雾看到远处,这时才算瞥见了黄山的一点面目,并且伴随着游客们的一阵惊叫。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没有遇到一个好天气。
5月12日是一个寻常的星期三,但游客还是很多,大多是中老年人。在行进的过程中,主要是混在人流中,而且由于能见度很低,看不到远处。
天都峰没有开放,据说天都峰和莲花峰是轮流开放的,所以一次注定只能去一个地方。在玉屏楼,能见度如此之低,以至于我一直以为没有看到著名的迎客松。直到我现在写游记时,才赫然发现迎客松就在我拍下的一张照片里。由于我当时不知道那是迎客松,所以没有专门拍照片。
由于玉屏楼站满了人,我没有过多停留便继续行进,离开了主路,前往莲花峰。前往莲花峰的通道只是简单从石头上挖出来的台阶,它迅速变得狭窄而险峻。有些地方需要手脚并用。游人也变得稀少,因为很少有中老年人会走这条路。
莲花峰是黄山的最高峰,海拔1864.8米。我在这里停留了大约两个小时。偶尔云雾会在某个方向散开,阳光也趁此机会洒在峰顶,这个时候人们才忽然发现自己身处什么地方,并且为游人们带来欢乐和震撼。
我拿出了随身携带的爱尔兰哨笛,完整地吹奏了我当时唯一会吹的一首曲子——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第一个在黄山之巅吹哨笛的人呢?不过这张照片里的我并没有真正在吹奏。因为在那儿总有游人上上下下,不是太好意思。我当时联想到的,的确是那部国产的《笑傲江湖》电视剧。
恋恋不舍地离开莲花峰后,我继续向光明顶前进,并回到了主路上。这段路程需要先下山,再上山——这可能是登山者最不喜欢遭遇的事情。在“百步云梯”遭遇了拥堵,一些游人(包括男女)在这里开起了关于“上面”和“下面”的黄色玩笑——比如,用一种不怀好意的语气喊道:”上面怎么还不动啊?“
从白云宾馆到光明顶山庄这段行程又是游客的集散地了,我感觉自己简直是来到了一个闹市区——一个云雾中的集市。
抵达旅店的时间大约是下午两点,房间是区分性别的十多人的上下铺。吃完一桶泡面后,我继续出门了,同房间的一位游客打算跟我一同出门,他的那位同伴已经累得不想再出门了。我跟这位游客在此前的路上打过照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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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原定的计划,我需要在下午五点之前穿越西海大峡谷赶到排云溪站。而这在当时已经是不可能的,因为我上山时前往了莲花峰并停留了较长时间。我有意无意地忽略了这一点,还是继续上路了,途径群峰顶和飞来石。在飞来石,我们遇到了一个男人,他说他是从黄山北大门上来的,心情不好,无心游览,希望以后能有机会再来。
能见度还是很低,只能看到近处。如果向栏杆外面嚎叫,会听到一阵回声,偶尔也会引来不知何处的他人的嚎叫。
排云楼宾馆是另一处游客集散地。我依然决定前往西海大峡谷,尽管我已经知道赶上地轨是不可能的事情。同伴察觉到不详,劝阻我继续前进,而是改变目的地。我不同意,于是提议分道而行。他随后还是决定跟着我。
从排云亭开始,是一段下山的路——下得越多,意味着等会儿要爬得越多。从这里开始,路上就没有遇到其他游人了,这与黄山主要游步道的拥挤形成了鲜明对比。
在一个悬崖,我们遭遇了此次黄山之行最令人心魄的景色,远方的云雾忽然散开,把山峦的容貌显露了出来。山峦和云雾构成了一幅仙境般的图画。同伴对此赞口不绝,激动地开始打电话给同伴让他赶过来。但这个状况只是持续了十多分钟,山峦很快就被云雾吞没了。
随后总算遇到一个游人,他似乎是一位景区工作人员。同伴喜悦地向他表达自己的赞美,而那个人则不为所动地表示自己已经对此感到麻木了。
我们继续下山。同伴越来越意识到此次行程的命运,因为他知道赶上地轨已经不可能了,此时下山的路也越来越陡峭,这种陡峭也让我感到惊惧——等会儿上山可怎么办?
同伴希望能赶上地轨,几乎是跑着下山,也许正是这样给他带来了后面的麻烦。当我们到排云溪站时,还是一个人都没有,而地轨当然已经是停运了。此时时间大约是六点半,晚了一个半小时。
排云溪站几乎是山底了,这个上下幅度是我没有想到的。现在只有硬着头皮重新爬一次黄山了!我们竟然在一天之内爬了两次黄山。而同伴从一开始就表示自己的腿快不行了。
在攀爬的路上,我向身后望去,发现自己正身处云层之上,而这正是黄山的夕阳景象。
很快,夜幕降临了。我对此早有准备,携带了强光手电筒。此时是晚上七点半。亮光在巨大的黑暗中是一种慰藉。
夜晚的西海大峡谷非常安静,只能听到风吹树叶的声音。偶尔路过某个警方指示牌,会有点恐怖地自动播放一些提醒防火的语音。此时我在想,如果没有这位同伴,我很有可能就一个人置身于此时此地,而这对我意味着什么呢?无论如何,这会是一种完全不同的挑战。而眼下,其实算不上什么。
人或许就这样奇怪,尽管我们期望偶尔能深入大自然,远离尘世,但是当一个人这样做,且快要被大自然吞没时,也会放弃”热爱大自然“的念头并对此感到恐惧。这也是大多数探险者不会独自探险的原因之一。
休息的频率很高,同伴的腿似乎已经不听使唤了,走一会儿要歇一会儿。我让他外放音乐鼓鼓劲儿。
路过了”步仙桥“,时间大约是晚上八点。恐怕没什么人会在晚上路过此处!步仙桥架在两座峭壁之间,桥下是万丈深渊。可是我们看不见什么东西,这不是因为云雾,而是因为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看不到什么星星。步仙桥让我想起《魔戒》中土世界中的某个地方,大概是矮人地下城摩瑞亚的那座桥。
至此,主要的爬坡路段算是结束了。此时不再处于悬崖峭壁边,而是树林小道中。在休息的时候,同伴希望我介绍一下经济学方面的书,我推荐了曼昆的《经济学原理》。他还说,他的理想就是在某个城市安家,然后把爸妈也接过去。
此时,他也近乎绝望地提议呼叫救援,因为他的腿已经不行了。我拒绝了这种可能性,鼓励他继续前进。此时是晚上九点,随后我搀扶了他一段路。
终于又上路了,路上遇到一只猫或其他什么动物,手电筒照到它时,它的眼睛发出强烈的反光,并迅速跑开了。吓了我一跳。可是为什么这个远离人烟的地方会有猫?
走着走着,我们终于看到了远处的建筑的灯光——人们会把这称为“希望的灯塔”——但是却还很遥远。
不知道走了多久,遇到一道铁门,谢天谢地,这道门是开着的。
当我们抵达白云宾馆时,一位保安惊讶地看到从黑暗中冒出两个人,于是朝我们走近,看着我们。同伴向他诉说着黑暗中的恐怖,保安说:”我知道这种感觉,我也经历过。“同伴需要休息,于是我们在一家宾馆大厅坐了一会儿。一位女士在用自己的电脑画着CAD图,一边抽着烟——在山上还要打工。
离旅店还有一段距离,甚至还要爬山。这时开始下起了雨。同伴不想走了,我说”跪着也要走完“。回到旅店时,已经是晚上十点以后。房间里充满了此起彼伏的呼噜声。即便是耳塞也很难抗拒这样巨大的声音。床铺也有些潮湿,并不舒服。但此时已经管不了这么多了。
夜游黄山并不是我有意规划的,而是因为时间不足半推半就导致的。这是我所有旅行经历中非常特殊的一次。如果对常规的玩法感到不满足,便可以尝试其他特殊的玩法——比如我现在喜欢在下雨天爬山。晚上爬北高峰之类的地方不是稀罕事,但是如果走在西湖群山里那些黑魆魆的山里(那些看不到城市灯光的山),也会一种被自然吞没的恐惧感。更不用说黄山这样巨大的山峦了。恐惧本身虽然是一种消极情绪,但它有可能给人们带来新的感受和体验。
不要墨守常规。新奇的体验能够维持生活的浪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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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13日清晨,我在云雾缭绕的黄山醒来。打开手机,看到一条朋友圈,多年前曾在西藏偶遇的女生发动态:”六年,又见拉萨。被生活磨皮棱角也多了份热爱和安静,不矛盾“。这是一种巧合吗?我会不会有一天也重返西藏呢?顺带一提,去黄山之前,恰好去四川参加了一位朋友兼高中同学的婚礼,而他正是我当时去西藏的同伴。我当初做下的经317国道返回的决定,想必也给他的人生带来了一抹亮色——如果他认为这值得铭记的话。而那个决定,跟前一天晚上的夜游黄山行动,似乎有着类似的冒险性质。
昨晚夜游黄山的同伴还在睡觉,我没有道别,开始按照规划完成接下来的游览。
丹霞峰、狮子峰、猴子观海和始信峰都是为远眺设计的。而在这样的天气,是看不到什么东西,所以只好更加注意自己身边的景观。为了走完这些景点,要走一些重复的路。这些地方也是游人常来之处。我看到有类似学生团的一群人,正坐成一圈,似乎刚上山,感到有些无聊,其中一些人正在往自己身上涂抹防晒霜。
在一些观景平台,还是能看到一些东西。早上能在这样的地方醒来,仿佛就像做梦——总之,像是“假醒”。身心的愉悦是油然而生的。
一些人会联想到一些诗句念出来,但这作为一种记忆活动,本身并不具有创造性。它可能只是让我们对诗句有了视觉性的理解而已,而这更像是一种学习行为。另一些人会热衷于拍照,拍完照(尤其是给自己拍)就可以走了。但我并不是说,只有像歌德或其他诗人那样当即创作一首诗,才是一种完美的旅行活动。但我们的确应该去感受到一些新的东西,给自己的人生增添一些东西。
身处云雾缭绕的黄山,更像是身处一个巨大的迷宫之中。为看不到远方的图景感到悲哀是不值得的(一些人会试图想象远方是什么样子),身处大自然之中本身也很有趣。我前几天就走在北高峰的树林之中,想一想,自己上午还在图书馆离,下午却走在这样的地方,这种场景转换使得人生具有某种有趣的丰富性。
游览完”始信峰“后,就该下山了,我决定步行下山,而不是坐缆车。需要走两小时的下坡路。还是有许多人选择徒步下山的,由于高强度走了两天的路,这使得我感到有些艰难。当我发现走出云雾并回望身后时,才发现自己已经离开了迷宫一般的黄山。
来到山底的云谷寺,是下午一点半。当天下午,我从汽车站乘车前往宏村,当天晚上住在宏村。那家旅店似乎只有我一个人住,老板在大厅里用投影仪播放着美版电影《触不到的恋人》(2006),但没有人观看。我跟他聊了几句,他说现在是淡季。当天晚上和第二天5月14日上午在宏村,第二天下午在西递,晚上乘坐高铁回到了杭州。
宏村和西递这两个地方没有什么可说的,它们只是我的这次黄山之行的配套。在宏村邮局,我写了三张明信片,但没有一个人收到;此后,我没有再写过明信片。西递比宏村更显示出败落的迹象,但也更少商业化气息,甚至差不多成为一个艺术生实习基地。在宏村的一座古代有钱人的院落中,我听一位导游介绍了明清时期的各个房间是如何安排的。当我听到他绘声绘色地介绍妻妾是如何不允许单独出门,每天在院落的某处守着自己的男人回来时,我对此感到非常厌恶。我探访另一个院子时,一位老人正坐在那里播放红色歌曲,一种与徽派建筑景观不太协调的东西。
我不太喜欢古旧的人文景观,而钟情于自然景观。彼特拉克攀登旺图山时,那座山没有任何人的印记,他自己给那座山创造了印记。在这篇游记中,我有意没有提到黄山的人文的一面,因为对我来说,它不需要那些东西作为陪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