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绝大多数人都不信神。不过,这不妨碍很多人喜欢去寺庙上香。在杭州北高峰有一个寺庙叫“天下第一财神庙”,每逢节假日来上香者就络绎不绝;在径山寺,许多人会去祈愿自己的仕途顺利;在万松书院,有初中生在那里祈愿自己要在即将到来的期末考试中考到年级前多少名。
那么,这些是宗教信仰吗?似乎大多都不是,因为他们大多只是随机地来到寺庙,而对这种宗教没有任何承诺。他们有求于宗教,但除了香火钱,他们便不会付出其他东西。而且,无论是财运、仕途还是考试排名,似乎都有悖于人们对宗教的通常理解,因为宗教的一个作用是净化心灵,但这些寺庙似乎是在纵容庸俗。斯当东在《英使谒见乾隆纪实》中就提到,中国人是世界上最迷信的民族。

然而,中国人不信宗教,并不意味着这是因为他们没有对宗教所代表的东西的心理需求。只要是人,就存在这样的心理需求。那么,人对宗教的心理需要是什么样的需要呢?
人类对宗教的心理需要
宗教为人类的诸多心理需要提供了一个一站式解决方案,它包括存在性需要、灵性需要、情绪需要、社群需要、道德需要和认知控制需要。
存在性需要并不容易理解,因为这是一种形而上的需要。当一个人感到活着没有意思或人生没有意义,但是又无法完全用各种直观原因来解释时,那么这个人就触及到了存在性的需要。而哪怕一个人从来没有思考过人生的形而上问题,这个人也有可能在某些时刻感到活着没有意思,无论是一个看不到未来的日结工还是一个已经财富自由但无所事事的富人。
灵性需要也不容易理解,它虽然谈不上形而上的需要,但也是一种心灵的高峰体验。只有那些感受过它的人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单纯由自己的思考和创作或者由双向浪漫爱情所引发的心流(flow)活动,就是灵性被满足的表现。
宗教是一个为数不多的直接满足人的存在性需求和灵性需要的信念体系。一个基督徒大学教授会感到自己投身于高等教育事业是受到了“召唤”,于是对于教学和学生格外热情,即便他在课堂上或office hour中不流露出自己的宗教情感。这种信念体系对于那些做无聊工作的人来说是尤其有帮助的——比如清洁工和公务员——因为无聊工作会非常容易带来无意义感,但自己的信念则可以与这种无意义感抗衡。
其他的诸种直观的需要则相对容易理解。情绪需要意味着它可以带来更多积极情绪,带来平静,并且在消极情绪袭来时提供心理韧性;社群需要则意味着,当加入一个教会就有机会结交许多和蔼可亲的人;道德需要则是由宗教来提供道德律令,并使得人的行为更趋向于道德;认知控制需要则可以为发生的事情尤其是发生各种糟糕的事情提供某种因果性解释,从而获得某种控制感。
假如有一位基督徒在生活中连续遭受厄运和打击,他仍然会感到困惑和哀伤,但是他可能会认为信心的试炼,并且想到耶稣基督自己则遭受过更大的痛苦。而假如一位佛教徒遭遇同样的事情,他可能会想到,这一切都是自己的过去世或今生的因缘所成的果报,从而更加积极地忏悔、行善、修福积德。
宗教的一般性替代品:灵性
自上个世纪70年代以来,灵性(spirituality)逐渐成为了宗教的一个替代品,而这种替代品同样可以是一个一站式解决方案。灵性是一种个人的精神修炼活动,而这种活动既可以在既定宗教框架下进行,也可以在宗教以外进行(spiritual but not religious)。这里我们着重讨论的是宗教以外的灵修。
灵修之所以能够成为宗教的一个重要替代品,是因为它能够从一个不同的方向上来基本满足宗教心理学所发现的六大心理需求。如果说宗教所培育的是对超自然力量的信念,那么灵修所培育的就是对自我力量的信念。或者说,灵修就是对自我力量或内在力量的神化。灵性实践的主要方式就是冥想、正念、瑜伽、自然静修等,并且把这些行为仪式化,并不像宗教那样依赖于典籍阅读和讲道。
现代灵性并不容易定义,因为它本身包含许多不同的实践。菲利普·谢尔德里克(Philip Sheldrake)在《灵修简史》中把“灵性”诠释为人们所追寻的最深刻的价值和意义。而且,这种价值和意义是通过内在的道路来探索的,并且往往是非物质意义上的或精神意义上的。
那么,灵性是如何满足人的存在性需要的呢?灵修往往强调的是“活在当下”和“每一刻的神圣”,并把自我跟更高的东西结合起来,从而找到意义。诚然,这里依然有一些神秘的意味。灵性实践也直接满足了灵性需要,因为灵性需要本来就是灵性运动的直接目的。
灵性运动很显然也直接处理了情绪需要,它努力让情绪平静,或接纳积极情绪。假如参加了灵性社群,便可满足社交需要,同时还能对宇宙或大自然产生某种归属感。但是灵修对于道德需要和认知控制需要的满足就比较弱了,它并不提供道德命令,也无力去解释已经发生的事情。
一个灵性修炼者在连续遭遇厄运时,往往是察觉和接纳自己的情绪,并认识这是自己的修行,并且通过冥想等活动来调节自身。
虽然灵性运动所向往的目标是基本正确的,但其仪式化的行为和对其高度的承诺,仍使得灵性修炼者跟普通的人文主义者区别开来。
宗教在中国的替代品:国家和明星
宗教和灵性运动从不同方向并在不同程度上满足了人类的六个基本的心理需要。每个人都具有这些需要,但是宗教和灵性都不是满足这些需要的途径,他们也可以通过其他的途径来满足。人们甚至也可以不满足这些需要,尽管这种状态或多或少会造成一些心理问题。
但是,其他途径往往不是一站式解决方案。比如,一个人文主义者需要通过自己的信念和行动来构造意义,或者干脆接受生命的无意义;这个人同样会承认精神相对于物质的尊贵,但不会神化精神。同时,对于情绪、认知、社交和道德的需要,人文主义者可以通过各种独立的手段来满足,比如坠入爱河、终身学习、助人为乐等等,而不是寻求统一的解决方案。
不过,对于中国人还说,除了宗教和灵性,还有其他的一站式解决方案。中国人普遍不信仰宗教,也很少进行灵性练习,但是他们的自我力量也不足以让他们依靠自身,于是他们向外部寻求心理满足的来源,这些来源包括国家、母校、明星、品牌、女性权利,等等。我在《无所不能的国家》、《论中国人的母校》和一篇分析女权社群的文章中已经对一些情况做过详细探讨。但归根结底,最重要的两个外部来源是国家和明星。
我的一位朋友最近从精神分析的客体关系理论出发探讨了中国人出现这种情况的文化心理根源。他认为,由于幼儿在孝道文化压抑下,无法形成一个坏妈妈的认知,这导致无法把好和坏在一个对象中整合起来,其结果便是难以辩证地认识一个事物,而总是采取一种非黑即白的态度。
而我则是继续从前面设定的宗教心理学的范畴出发来继续讨论。大多数人注定无法单纯依赖自己的力量来圆满地生活在这世上,也难以忍受由此而带来的人际孤立,所以他们还是需要把自己的精力贯注到可以提供价值和意义的外部力量上面,来寻求内心的秩序。
仔细去观察发生在小粉红群体(相对于“国家”)和饭圈群体(相对于“明星”)内部所发生的事情,就会发现他们对国家的崇拜和对明星的崇拜似乎也能带来宗教心理学所讨论的六大心理需要。由于这两个群体所具有的明显的相似性,所以试图撮合“帝吧男孩”和“饭圈女孩”的网络声音看起来似乎就没有什么问题。
成为小粉红或某人的粉丝,他们至少会暂时忘掉人生无意义的问题,而只是在开车回家后长久停留在车内而不上楼时才浮现出来。最近我听一个女生说了这样一句话,“再不追星活着就没啥意思了。”爱国和追星在网络上的表达也会调节他们在当下的社会困境中所不断遭遇的情绪冲击。这些群体所形成的赛博友谊也算是一种社交,尽管它们很大程度上是虚假和肤浅的。爱国让自己充满了正义感,追星给自己带来了护卫明星的责任感,这对他们来说可能也一种道德需要的满足,尽管客观来说也经常导致不道德行为。假如爱国和追星能够给自己带来高峰体验,那么它也能满足灵性需要。而认知控制需要则是最为明显的,一个小粉红可以轻易地把当下所面临的的社会困境归结为美国人的阴谋、日本人的恶毒和台湾人的愚蠢,而假如真的要承认哪里出了什么问题,那就一定是“上面的政策是好的,但下面没有执行好”。
心理能量的贯注
我不打算对这种现象背后的心理根源提供一个看起来深刻的心理解释(如引用客体关系理论),而只是想强调:所有人都需要把自己的心理能量贯注到对象上,而对象又可分为内部和外部两个方向,而且每个人在一定时期内的心理能量的总量是有限的。
假如一个人在国家或明星上面贯注较多心理能量,那么就只能在自我、浪漫关系和友谊上贯注较少心理能量。而这就是小粉红和饭圈人士所面临的普遍问题,这些人的自我往往乏善可陈,而且也缺乏真正的浪漫关系。所以,当叔本华说民族自豪感是最廉价的自豪感,这句话就是很有道理的。
在我看来,一个丰满的人已经把较多的心理能量贯注给自己,以便发展自己的日常意义上的爱好和技能,比如阅读、钓鱼、锻炼、写作、绘画、摄影、博主、户外、游戏等等,这样他们在独处时就会有事可做,而不是只知道刷手机。同时,他们还可能把心理能量贯注给浪漫爱情。由于一个人的心理能量总量有限,而把它贯注给自我提升和浪漫爱情上已经要占据一个人的大多数心理能量,所以我看不到这些人有成为小粉红或饭圈女的机会,因为小粉红要把大量心理能量贯注给国家,饭圈女要把大量心理能量贯注给明星。许多饭圈女发现自己宁愿去单向度爱恋明星,也不愿意谈恋爱,就是这个道理。
一件事是自我乏善可陈,另一件事则是心理能量大量地贯注给国家或明星,这两件事哪一个是因哪一个是果呢?这个问题没有简单的回答。但是相关性似乎是毋庸置疑的。
结论
人类存在等待着被持续满足的六大心理需要,它们是存在性需要、情绪需要、社群需要、道德需要、灵性需要和认知控制需要。宗教在一个比较强的意义上为这六大需要提供了一站式解决方案,灵性运动则在一个比较弱的意义上为这六大需要提供了一站式解决方案,而中国的国家崇拜和明星崇拜则又为这六大需要提供了另类的一站式解决方案。出于各种历史、政治和文化的原因,许多中国人没有选择宗教和灵性,而且选择了国家崇拜和明星崇拜。选择国家崇拜和明星崇拜则会带来一些独特的甚至严重的社会问题,而有识之士对这些问题是有目共睹的。
一站式解决方案并不是必须的,甚至这些需要之被满足也不是必须的。有些人孤独一生,并相信人生无意义,但还是走完了生命的全程。但是,人们最好还是想办法来满足这六大需要,他们可以选择通过自己定制(DIY)的方式来满足它们,也可以寻求一个一站式解决方案。虽然本人推崇世俗DIY的方式,但它毕竟不适合所有人。
一站式解决方案既有其好处,也有弱点。这个话题我将在未来再详细探索。但一站式解决方案的好处不仅在于它的方便,还在于它为最难以解决的存在性需要和灵性需要提供了直接的解决方案,而世俗的DIY方案要么难以解决这两种需要,要么根本无法解决。在我看来,这可能也是许多中国人选择了国家崇拜或明星崇拜的原因——虽然他们几乎不主动谈论和思考形而上的问题,中国的教育也不鼓励甚至压抑讨论形而上的问题,而他们又迫切需要一个东西来解决自己的形而上需要,那么他们只能向外部来寻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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