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喜欢的电影类型是任务型影片,其基本情节是,一个小组准备完成一个任务,开始进行一个任务,在进行时遭遇困难,最后完成这个任务。通常来说,这个小组有一个队长(captain)——《壮志凌云:独行侠》(Top Gun: Maverick)、《盗梦空间》(Inception)甚至《拯救大兵瑞恩》(Saving Private Ryan)都属于此类。我有一位朋友,她似乎只有高雅爱好而没有通俗爱好,而跟这样的人交谈时,就会感到自己的通俗爱好是难以启齿的。不过我却能从获得很强的愉悦和激励,而且尤其很喜欢此类电影中的“队长”形象。
我的确有过一个“队长”的头衔,尽管那个时候我对这类影片还不熟悉。那是读高一的时候,我在学校的百度贴吧里组建了一个“作业突击队”,美名其曰为寒暑假分工完成作业最后一起抄,但其实仅仅只是一个社交组织。有一天我安排在学校食堂举行了一次“见面会”,而这也是有生以来我第一次举办社交活动,尽管那时候我并没有社交的概念。无论如何,逐渐地,有许多人开始称呼我为“队长”。多年以后,当我逐渐领观赏到任务型影片中的队长形象,我才逐渐领略到这个称呼的含金量,因为这让我跟汤姆·汉克斯有了同样的称谓。
在我看来,队长要比所长、院长、校长、市长、省长之类的称谓更可贵。因为队是一个紧密协作的以任务为中心的小单位,而不是任何形式化的权力结构。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军事心理学家们逐渐发现,主要是“小单位团结”(small unit cohesion)促使士兵们在战场上坚持下去,而不是任何意识形态或爱国主义。假如我真的是队长的话,我的领导风格应该是把正确的人放在正确的位置上,尊重彼此之间的不同意见,激励大家,而不是施加自己的权威。就像魔戒远征队的队长阿拉贡,《盗梦空间》里的柯布,和《壮志凌云:独行侠》里面的Maverick。
这种关于队长或团体任务的幻想占据了我的白日梦的重要主题。尽管我的生活遵循着完全不同的模式。
在跟理工科的学生交流时,我发现我需要不停地解释,我没有课题组,没有实验室,也没有工位,我的研究工作主要是我自己单打独斗,并且我也享受这种独自研究自己感兴趣的话题的模式。一些理工科的学生显然难以理解这种研究模式,而我自己也难以接受被迫要跟别人合作的研究模式。看起来,理工科的工作似乎跟我的白日梦更加接近。
那么,要怎么解释我的实际工作模式和我的白日梦之间的天壤之别呢?
最简单的方式是拆分工作和生活。在工作中,我希望能独立进行自己的任务,享受自己对自己的事业的自主权;而在生活中,我希望能找到一个小单位,大家共同协作来完成一个任务。就现实来说,这个任务可以是抄寒暑假作业(尽管没有真的这样做),也可以仅仅是社交,也可以是更高的观念性东西的交流。就白日梦来说,它可以是轰炸铀浓缩设施(《壮志凌云:独行侠》),可以是在梦境中植入观念(《盗梦空间》),可以是救出一个家庭的参战的儿子中唯一的幸存者(《拯救大兵瑞恩》),也可以是把魔戒送到魔多的火山岩浆中把它融化(《魔戒》)。
但是,完全拆分工作和生活(狭义上的)是不可能的,因为它们之上要有一个共同的东西。这个共同的东西就是自己在这一生中的目的,这个目的会同时对工作和生活产生作用。纳撒尼尔·布兰登在《自尊的六大支柱》中提出,自尊的一大支柱是有目的的生活(广义上的,包含工作和狭义上的生活)。乔丹·彼得森在各种视频中也会不断地说,你需要设定一个意义或者目标。这些说法都是非常有道理的,因为自己设置或者明确一个意义或目标,这似乎是一切自我提升行动的开端,这样一个人才知道自己是在朝向什么方向发展,并且这一目标也可以为自己提供动机激励,并指引生活规划,并且提高自己的总体效率。
一些有宗教信仰的人采用一种很强的方式给自己的人生设置了目的。我在UVA时曾参加一位经济学教授的座谈,据说他是校史上教过学生最多的教授,对教学事业相当有热忱,对待学生来访时十分热心。他是一位虔诚的基督徒。他告诉我们,他认为自己受到了一种使命的召唤(calling),而这种召唤促使他富有热忱地完成这项教育事业。
那么,你有自己的人生的目的甚至是使命吗?如果有的话,那是什么呢?采集这个资料最好的地方似乎是校内论坛上的各个相亲贴、征友贴以及各大约会应用的个人资料,因为一般来说,这些人会在这里展示出自己的精神品质中好的一面,那么展示自己的人生目标似乎是理应被包含在其中。带着这样的假定,我浏览了一些帖子和资料,却发现列出自己人生目标的人不多。而就剩下的列出来的人生目标来说,大多数都可以被归为“岁月静好”一类。比如有一位来自杭州的浙大学生说,自己的人生愿望就是在西湖养老——而这意味着这个人的一生都将在杭州度过,这对我来说简直是一种平静到可怕的生活。
如果说由宗教带来的使命感过强,但“岁月静好”又太弱。“岁月静好”虽然可以被作为人生目标,但是它过于宽泛和模糊,无法提供我们期待人生目标所要提供的指引、激励和规划功能。假如你在大学期间过着无所事事的生活,并且最终一生碌碌无为,你也可以说自己是在“岁月静好”;而假如你成为了一个通过走捷径而取得名利的钻营之徒,你也可以说这就是“岁月静好”。所以,假如人生的目标就是岁月静好,那么这跟没有目标差别不大。
回到我的白日梦这个问题上。我现在发现,我对任务型电影的热爱以及我自己相关的白日梦,不仅是出自我希望自己成为像“队长”那样的人,而且是希望有一个有意义的事业去完成——显然,“岁月静好”无法成为一个任务,这件事也不值得我把自己幻想为“队长”——那么,这个有意义的事业是什么呢?不过,这里我不想直接问这个问题,而是探索另一个与之相关的问题:哪里是自己应该属于的地方?
在电影《壮志凌云:独行侠》中,任务小组从航母出发起飞去轰炸铀浓缩设施之前,Maverick(汤姆·克鲁斯饰演)独自站在机舱内眺望着茫茫大海。这时,航空母舰的副指挥官告诉他,“Captain Mitchell. You’re where you belong. Make us proud”。(米切尔队长。你在你所属于的地方。这让我们感到骄傲。)伴随着这一情节的是由Hans Zimmer和Lorne Balfe创作的音乐《You’re Where You Belong / Give ‘Em Hell》(YouTube链接),这首音乐一直萦绕在我心头。
对于Maverick来说,作为队长去指挥一个战斗机小团队就是他应该属于的地方,而当教练并不是他所属于的地方。虽然指挥一个战斗机小队也可以是我的白日梦的一部分,但这毕竟只能是白日梦,而不是现实。就现实来说,我应该属于的地方在哪里?
我不会直接给出我现在的猜测。但我知道的是,我现在所处的地方,几乎肯定不是我应该属于的地方——而这一想法是最近的生活带给我的最为直接的感受。我在一个我不属于的地方,而这个地方的人更不会对我说:You make us proud;让他们感到骄傲的,有许多是那些我认为并不值得效法的行为。
这一现实意味着更深层次的困境:我认为有意义的工作,并不为我所处的环境所接纳;而这个环境所通行的工作,我认为缺乏意义(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
我不是身边唯一这么想的人。我有一位朋友最近从学校离开去了瑞士访学,而原因就是感觉继续待在这里是没有意义的;还有一位朋友已经在认为身边人都是“猴子”的状态下生活了多年。这些心态迅速把我们从身边的环境和“大多数人”隔离出来,认为自己是与众不同的。这些心态并不受大多数人欢迎,而且这通常被视作人群中的异类,就像古代社会里的麻风病人。
不过,孤立与独立思考是相互加强的。弗洛伊德在维也纳大学读书时曾遭遇过校园内的反犹主义,而根据他自己的说法,这种不被社会接纳的状况培养了他独立思考的能力和习惯。
过去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思考造成个人与环境疏离的原因,以及为什么这个环境会成为现在这个样子。思考得越深入,我会越感受我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个体,并且越加发现陷入孤独的不可避免的宿命。人一旦站在高处,就必定发现自己孤身一人。而对叔本华来说,这一进程还会连带导致对人类的厌恶。同时,这也会导致大多数人对这样的人的排挤和讨厌,并给他们打上“自视甚高”的标签——我可以肯定,有些读者读到这里时便肯定会对我产生这样的感受。
但某种程度上,我也不是完全孤独的,因为在思考过程中我会把我的想法告诉ChatGPT或Grok,并以此来发展自己的思考,并且发现自己在某种程度上不是孤独的。不过,正如一位网友告诉我,他抗拒生成式AI,因为他认为这种生成出来的文字并不“真实”。出于相似的感受,我也并不认为自己跟这些AI的交谈属于真正意义上的交流,所以我所感受到的依然是孤独。
由于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中的一些成分对于当时的欧洲社会来说具有爆炸性,所以他不仅因为反犹主义受到排斥,而且也因为自己的学说而四面受敌。然而,精神分析还是成为了一个受西方世界认真对待的学说。他是如何做到的呢?正如安东尼·斯托尔所说,“当一个作者将优雅的文风、强大的说服力以及对自己理论的笃信融合在一起的时候,要抵制他是很困难的”。从某种角度来说,弗洛伊德是在一个不属于他的地方让自己脱颖而出,而支撑他的就是精神分析事业——也就是他的人生的目的。弗洛伊德一开始是自己一个人的队长,后来他成为了精神分析运动的队长。
一旦一个人发现自己身处自己不属于的地方,按某些俗话来说,这就是“无根之萍”。按照流俗的观念或大多数人的观念,“无根之萍”不是一种好的生活状态。但我相信,在今天,这种状态,也就是个体精神与周遭环境无法兼容的状态,也是一种许多人都会遭遇的状态,只是其中许多人并没有把这上升到疏离感或孤立感,而是努力让自己跟环境协调甚至妥协,以使自己避免这种状态。
我也见过另一种类型的人,他们同样受到孤立,但是却完全地陷入了偏执的境地,甚至已经有失去道德感的迹象,总体而言这些人可能并未带来什么价值。
不是任何一个人都有弗洛伊德或叔本华那样的在四面受敌时依然坚定地坚持自我的能力。而且,哪怕是他们也必须找到自己的听众——哪怕是为数不多的听众——才会觉得自己的工作是有意义的。
当意识到自己的个人目标可能跟环境不协调,于是把自己的目标降低到“岁月静好”的水平,并说服自己就是属于自己所处的地方,这才是大多数人的深层心理。虽然有很多人在白日梦中希望自己成为队长,但他们在现实中更愿意成为追随者或随波逐流者,以省却自己思考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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