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脚步踏入大学校园前后,我在读一本书,据说那是一本现代天才的旷世之作,这本书叫做《释梦》,作者叫弗洛伊德。一提起弗洛伊德这个名字——借用黑格尔的话说——“我们有教养的人”心中就升起一股“家园感”。在电影《泰坦尼克号》里的头等舱高雅人士聚会之中,只有那些老顽固才不知道谁是弗洛伊德。
我选择了商务印书馆的译本,而不是市面上各种花里胡哨的“珍藏版”“白金版”。商务版的译名也独树一帜,它叫《释梦》,而不是通常所说的《梦的解析》。两年后,我买了一件T恤,这件T恤把弗洛伊德那张标志性的拿着雪茄的男性气质爆棚的肖像照片印在了正面。啊,没有人比我更酷了!(印象里,只有我的一位老师对我的这件衣服做出过反应:“你这件衣服在哪里买的?”)
然而,若干年以后,当我了解到这本书的英译名后才恍然大悟,真正准确的译名应该叫《梦的诠释》,而不是《释梦》,更不是《梦的解析》。“诠释”(interpretation)指的是解释一件事的含义或意义,而这往往意味着要超出这件事本身的范畴,并阐释这件事跟我们的意义。举一个例子,我昨晚做了一个梦,一个女生给我发来消息,让我帮忙带带她的孩子,她忙不过来。在这个梦境的设定里,这个女生是跟别的男人结婚了,孩子当然也是她跟她丈夫的,而她只是想把我当成一个无偿劳动力来使用。
我们应该来如何“诠释”这个梦呢?或者,还有一个更加基要的问题,这个梦是可以“诠释”的吗?也许它只是一种无意义的联想?按照弗洛伊德的“伪装-监察”理论,这个女生的婚姻也许只是我的性欲的一个监察者,而这个梦——按照他的理论——毫无疑问地体现了我的性欲。
但事情并非如此,以上的这个弗洛伊德式的诠释忽略了我当时在梦中感受到的情绪,当我收到那条消息时,我感到好笑,纯粹的荒唐的好笑,而且并不是苦笑,更没有任何悲伤。在现实中,我对这个女生的感受也主要是负面的。假如我们关注到这一点的话,弗洛伊德理论就站不住脚了。
扯远了。我的意思是说,由于我曾经完整地从头到尾地读过《梦的诠释》,那么这应该可以证明我曾经对精神分析的喜爱和认知超过了所有对此只有一知半解的人。除非你读的是德文版。总之,我似乎就可以很方便地来谈论目前人文学科领域对精神分析的热捧,而现在我认为这是不祥之兆。
我和其他一些同时了解心理学和人文学科的人都观察到了这样一种现象,文科生脑子中的心理学,似乎只有精神分析和MBTI,似乎只有弗洛伊德、荣格、拉康。除此之外,就不剩下什么了。他们对心理学的认知,要么是严重过时的,要么就是伪科学。我跟许多文科同僚聊起过“大五人格”,但是没有哪怕一个人听说过。跟我讨论过上野千鹤子的一位网友曾经对我说,他发现上野千鹤子这位马克思主义的女权主义的社会学家缺乏基本的精神卫生常识,对自闭症一无所知。
一个基本的常识是,整个精神分析学派被当今心理学主流视为是不科学的,而几乎没有一个一流心理学家在今天还在理论层面支持精神分析。正如哈佛心理学家史蒂芬·平克所说,在今天的任何好大学里,你可以在没有听到弗洛伊德这个名字的情况下拿到心理学学位。
当然,弗洛伊德对人性的看法依然是有贡献的。哈佛心理学家保罗·布鲁姆在《华尔街日报》的文章《为什么我们应该继续读弗洛伊德》便对此说得很清楚。他如此总结弗洛伊德的贡献:
弗洛伊德关于无意识心理结构的理论是有争议的,他的许多具体主张–比如关于言语错误–都受到了质疑。包括我在内的许多心理学家认为,他低估了人类有意识思考的能力,低估了我们在多大程度上能够真正主宰自己的心灵。但当代的研究提供了大量证据,证明正如弗洛伊德所言,我们无法直接接触到许多情绪和欲望的来源。心灵中发生的许多事情都是在地下进行的。弗洛伊德在很多事情上是错的,但他在最重要的事情上是对的。
保罗·布鲁姆对弗洛伊德的评论相当仁慈。当然,普通读者需要把“无意识”跟弗洛伊德版本的“无意识“区分开,今天的认知科学承认人有一个有意识的认知范围以外的部分,但是仅此而已,弗洛伊德更加具体的观点就一概不予接受了。实际上,今天在使用”无意识“的时候更加只是一个由弗洛伊德固定下来的言语习惯而已,科学界已经采用了其他术语来描述这个”地下世界“。
艾伦·霍布森是哈佛睡眠医学专家,他提出了一种替代弗洛伊德的梦理论的理论,并且建立在硬科学的基础上。目前,霍布森的理论是今天流行的梦理论。他说自己花了10年读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每天读10页——他说:
”我只是欣赏他坚持不懈的、揭示性的自我分析,以及他对睡眠中和睡眠边缘的精神生活的描述。……他的自我观察要比弗洛伊德仔细得多“。
霍布森的著作里充斥着对弗洛伊德的嘲笑,他对弗洛伊德的评价没有布鲁姆那么仁慈。布鲁姆说弗洛伊德在很多事情上是错的,但是在最重要的事情上是对的。而霍布森说弗洛伊德在50%上是对的,但100%是错的。
弗洛伊德如果活到今天,要是知道自己在人文学科(尤其是文学系,比如英美国家的英文系和中国的中文系)的名声要远大于自己在心理学系的名声,他肯定会大吃一惊。一代又一代的文科大学教室,“俄狄浦斯情结”这一毫无实证根据的学说一遍又一遍地被重复,而谎言重复了一千遍似乎就变成了真理。
有意思的是,最近的英国职业精神分析师安东尼·斯托尔在谈论弗洛伊德对人文学科的影响时,一边花了相当篇幅讲述了弗洛伊德在人文领域的观点,另一方面也对弗洛伊德在这一领域的看法持相当的否定态度:
弗洛伊德对精神分析领域之外的探索看上去大多不被认可。只有特别坚定的弗洛伊德派支持者才能接受弗洛伊德对宗教、人类学或艺术的看法。我们甚至可以这样说,如果弗洛伊德没有试图用他的理论去解释除了神经官能症、性变态和精神病以外的事物的话,那么精神分析的地位可能会更高。
安东尼·斯托尔:《弗洛伊德:一个极简导论》
作为一位精神分析师,斯托尔对精神分析运动的看法是相当中肯的,他已经意识到弗洛伊德的每一个观点都可能是错误的,所以弗洛伊德的贡献更多地在于他的创造力:
我们可以肯定地说,即便弗洛伊德提出的每一个观点都能被证明是错误的,我们仍然应感激他。尽管精神分析不属于物理和化学那样的“硬”科学类别,但是思想发展的历史表明,只要可以说我们对自身和世界的理解增强了,那么这种进步就遵循了波普尔宣称的科学发展的规律,即通过驳斥现存假设取得进步。弗洛伊德极具创造力。他确实给我们的思维方式带来了一场革命。他提出了数量可观的假设,这些假设即便是错的,也值得我们去认真思考和仔细辩驳。艾森克认为精神分析不值得我们关注,因为它是不科学的。梅达沃称精神分析是一个“智力信心方面惊人的把戏”。然而,既然精神分析对我们的思维产生了如此不容忽视的影响,它一定与我们内心深处的某些东西发生了共鸣。最起码,精神分析值得我们去深度地批判研究,而不应简单地予以摒弃。
安东尼·斯托尔:《弗洛伊德:一个极简导论》
斯托尔认为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不是科学,而且很像宗教,但更准确地说,应该是一套解释体系。的确,即便一个人极具创造力的人提出的观点最后被证明是错误的,但这个人依然可以被判定为天才。我们判断一个人是不是天才的标准,仅仅在于这个人的创造力,而不在于观点的正确或错误。
接下来我们转向拉康。斯托尔提到了拉康,他一边赞扬了弗洛伊德的卓越的写作能力,另一边则批评了拉康的故弄玄虚:
精神分析能被广泛接受,要得益于弗洛伊德出色的、极具说服力的写作能力。即使是他所倡导的理念经不起仔细推敲,阅读他的著述,哪怕是翻译版本,仍然是一种愉悦的体验。我想不出其他任何一个阐述精神分析的作者能与弗洛伊德匹敌,尽管我想得出许多故弄玄虚、文字艰深晦涩者。试图把精神分析与语言学联系在一起的法国革新派精神分析学家雅克·拉康(Jacques Lacan)就是最典型的例子。
安东尼·斯托尔:《弗洛伊德:一个极简导论》
斯托尔说的有道理吗?这里我随便翻开一本拉康的东西,并且随便在开头部分拣选里面的一段话:
说真的,[病态的]这一面不可能与罪过的世界本身相分离,并且罪过与病态的联结在我们的时代未尝没有给整个道德反思打上它的烙印。有时甚至还会奇特地看到,在宗教领域,在我们的经验向其提供的东西面前专注于道德反思的某些人感到了眩晕,而我在这里说题外话之前已经为你们指出了这一点。我们惊讶地看到他们有时仿佛向一种显得过度甚至喜剧性的乐观主义让步,并且认为病态较少能够消除罪过。
实际上,我们与之打交道的,恰恰正是“罪过的引诱”。
《研讨班七:精神分析的伦理学》
有谁知道这个家伙到底丧心病狂地在说什么?而且这还是一部研讨班的讲演集,按理来说讲演应该比著作更易懂才对。
如果说我还有资格谈论一下弗洛伊德的话,对于拉康我似乎就没有什么好说的。弗洛伊德的名声在心理学界还有宗师般的名声的话,而拉康在心理学界就几乎是一个无名之辈了。据我所知,史蒂芬·平克和加拿大多伦多大学心理学家乔丹·彼得森在他们的心理学课程中会介绍弗洛伊德,但根本不会谈到拉康。
不过,彼得森在一次节目中提到了拉康:
据我所知,拉康就是一个骗子。我曾经尝试过阅读拉康,我不能分辨出他说的话是真是假。这可能是因为我是个蠢人,但我不这么认为……在我阅读的所有法国知识人作品中,我认为拉康是最具欺骗性的。我没有阅读很多的拉康,部分原因是我做不到。
实际上,彼得森是一个聪明绝顶的人。如果一个这么聪明的心理学家都看不懂拉康在说什么,那么拉康的心理理论就肯定是成问题的。而我的看法跟彼得森一致。当然,我完全没有读过拉康的原著,但是根据我从二手文献接触到的拉康印象来说,读他的原著会是浪费我的时间,而且我也做不到。
如果说在今天,弗洛伊德在人文学界的名声要远大于心理学界的话,那么拉康的这种失衡性甚至比弗洛伊德大得多了。可以说,拉康这位精神分析师已经完全从心理学界沦落到了人文学界。一个人在科学界混不走,而在人文学界很吃香,这种现象便值得我们警醒,因为人文学界的人正在津津有味地吃科学界倒出来的残渣。
我在不太情愿的情况下加入了一些人文学术微信群,偶尔会看到里面的人热衷于谈论拉康,虽然看起来他们似乎至少大多数也没有真正读过原著。但是他们就是喜欢谈论拉康,以显得自己似乎很有文化的样子。我甚至看到一个中文系毕业的女生的相亲广告上写着自己喜欢拉康派的精神分析理论,而在我看来,这可能是一个人文学生除女权主义以外最可怕的兴趣。
最近,我在组织一个社科与人文主题交流活动时一直在绞尽脑汁地想如何才能尽可能地让受到知识诅咒的我们可以重新说人话,也就是用一种通俗易懂的办法讲述自己思考的东西。专业术语是必要的,这是我们通达真理的阶梯,但问题是如何在讲述的过程中如何把浅显地解释这些术语。我很欣赏军事史家约翰·基根的一个例子:
剩下的弓箭手看到战友可以如此轻松地干掉敌人,也变得胆大起来,可能是接到了国王的命令,也可能是自发决定,从拒马桩后面冲出来,排成阵列对法军侧翼(专业术语)发起攻击。当然,“侧翼”这个军事用语,意思是“侧面”。英语里的“flan”一词源自法语,而在法语里,两个意思是同一个单词。侧翼攻击的优势和从侧面打一个人是一模一样的(对专业术语的解释),而对于英军弓箭手来说,此时法军侧翼的状态是又一个很大的优势。
约翰·基根:《战役的面目:阿金库尔、滑铁卢、索姆河战役研究》(加粗体和括号内内容由我所加)
一个专业术语或者理论必须要有一定的解释力度,要让读者似乎从中看到了一个新的世界。众所周知,德国哲学家的作品都很难读,但是为什么一代又一代的读者前赴后继地去啃呢?因为他们的专业术语和理论的确提供了看待世界的全新方式。读者要付出大量的成本,但是收益也是可观的。很难有人可以完全否认这一点。
然而,如果我们阅读一个作者写的东西,不仅要付出大量成本,但是收益极其微小或者没有收益,那么我们最好就像大卫·休谟所说的那样,把那样的书投入火堆之中。很显然,像矫揉造作的超级大骗子雅克·拉康的书就属于应该投入火堆的书单里。如果说弗洛伊德学说像是宗教的话,那么拉康的东西简直就是邪教。而那么多文科生对这个大骗子的废话奉为圭臬,这表明这些人毫无基本的鉴别能力和品味,真是让我感到耻辱!
在今天,人文学科和社科的声誉在全世界都不尽人意,其中的一大原因就是这里经常是各种极端和激进思想和玩世不恭态度的发源地。最近,加州大学圣克鲁斯分校的一位德语文学教授在《华尔街日报》发文指出,美国高等教育正在危害美国社会,便是指出了这一现象。假如我是一个评审专家,而我看到一份让我审阅的论文,它的研究就是用拉康的精神分析理论来分析某位作家的作品,那么我能采取的最好的做法就是谢绝评议这样一份论文。如果这样的研究越来越多,我相信人文学科的声誉在未来将会继续下降,人文学科的合法性也更加会受到质疑。毕竟,我们不能仅仅说服自己,还要说服其他学科和整个社会。人文科学正在腐败之中,我们自己应该努力挽回这一趋势。
我在朋友圈看到好几次拉康课的广告诶,几千上万了好像。
我一直以为拉康对潜意识和无意识研究比较多。有的时候甚至觉得就是小黄文,好像总是提到凝视啊,性欲啊,俄狄浦斯情结啊。
有个人给我推荐了艾瑞克森,但是我本能的很讨厌心理学,读不下去。在互联网上虽然看了很多相关的内容,但是更倾向于人本主义,语言和认知,器质性病变相关的部分。
不过你说到腐败的话,这些知识对传统风俗的腐败是日益增长的。它缺乏一种构建,一种回归(打破传统然后重建),只是粗暴的想要获得一种对抗传统(观念)的力量。
倒也正常,美国的一些有钱人和有钱人家的孩子,也喜欢看一些左派的东西(女权主义、马克思主义、各种后现代主义),显得自己与众不同。
这种“左富孩”的兜售标签还是省省吧,同样我也可以批发仇视一切“肤浅“新事物的油腻中年老保形象。
是的,认识到刻板印象的局限非常重要。
1. interpretation 译为 “解释” 或许更好些。正如你提到的例子,我做了一个具体的梦,而按照我们日常的语言习惯,我会说,请你帮我解释下我的这个梦的意义,而不是,请你帮我诠释下我的这个梦的意义。如果 interpretation 的对象是 梦 这一抽象物,或许用“诠释”更恰切点。在“哲学解释学”和“哲学诠释学”之间,我也更喜欢前者这个叫法。
2. 我记得我高中读过《精神分析引论》(高觉敷译本,商务印书馆),还真跟你所说的那样,文科生年轻的时候喜欢琢磨人的心理问题。
3. 佛洛依德对西方文艺甚至科学的影响真的很大,很难有一个定论。我自己想到一点,就算是英美分析哲学家,也会说人类科学和哲学的未来是全面的心理学(当然不完全现在所理解的心理学)。在人的意识理论和大脑理论充分发展之前,我们还不能完全肯定或都认佛洛依德。另外,佛洛依德的整个学说有点像站在心灵这个黑箱之前的孩子,通过某些可能不算科学的逻辑和外显的线索来推导黑箱内的“电线分布”。这些暂时是科学所不能解决的。正如文中的一个作者所说的, 佛洛依德可能在每一个具体观点上都错误,但他的基本方向可能是没有错误的。设想佛洛依德的理论与精神或说心灵的某种结构具有莫名的同构或附随关系。这听起来有点像是把佛洛依德看成一个算命先生,但不排除是这样一种情况。
4. 我一直把法国当代哲学当成法兰西民族的行为艺术看待😄但是,这只是出于哲学风格上的偏见。可能在喜欢英美分析哲学风格的人来说,一些当代法国哲学家根本不是在做哲学。不过就我一点点的阅读经验而言,我认为法国哲学在某些方面是看透和超越了传统哲学的工作,而在更一般意义上把哲学等同于文艺的一部分。(看看理查德·罗蒂。)这决定了它的哲学旨趣。虽然有的作品不用人话,但如果仔细阅读,和那些说人话的作品对照,发现在很大程度上,双方研究的问题是一样的。
5. 最后,就是针对文章标题的一个困惑,有多少文科生会进入精神分析的“死胡同”?我身边的人都听说过佛洛依德和精神分析,但他们没有一个会钻研这玩意儿。就算是哲学系的同学,研究佛洛依德的,也仅限于那些搞当代法兰西哲学的学院人员吧。
一点碎片想法,如有错误,请多指教。
“诠释”这个词在日常用语里面确实有点拗口,不过interpret在英语里算是日常用语。如果interpretaion翻译成“解释”的话,我就不知道explanation要翻译成什么。我觉得explanation还是应该翻译成解释,interpretaion必须要另找一个词。我也觉得法国当代哲学或者整个法国理论都有强烈的法国特征,说是行为艺术非常贴切。
因为我是在历史系和哲学系待过,也确实没遇到真的研究拉康的人,可能也因为没遇到好的法国哲学的师资。不过谈论拉康看起来热衷拉康的人倒是很多的,相比之下弗洛伊德都要黯然失色不少。文学系我没待过,但文学系应该是拉康的重灾区,我也见过用拉康理论分析文学作品的人,硕士毕业后去工作了。
“正在津津有味地吃科学界倒出来的残渣“,有趣,很好奇在作者看来人文学科到底是什么。https://mp.weixin.qq.com/s/KKRevffQeJoCAjck-OuXc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