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思想史和科学史上,许多议论都可以大致规约到这样一个问题:人类如何才能更幸福?从此出发,我们可以看到大约两种不同的取向,一种是强调社会结构,另一种是强调个人的主体性。
强调社会结构的学派在很大程度上认为,人类的幸福是由社会结构所决定的,进而他们希望通过改变社会结构来增进人类的幸福。这一学派的代表人物、流派或学科有:福柯、马克思主义、无政府主义、女权主义,社会学,等等。
强调个人主体性的学派在很大程度上认为,人类的幸福是由个人的心理状态决定的,进而他们希望通过改善个人的精神健康来增进人类的幸福。这一学派的代表人物、流派或学科有:康德、马斯洛、卡尔·罗杰斯、存在主义、人文主义、心理学、佛教,等等。
请注意,以上这个区分是一个“理想型”的区分,它未必十分切合实际情况。
本文与本博客是为个人主体性学派辩护,但这仅仅针对现代社会的情况。如果一个社会有很多前现代的因素或者根本就没进入现代,那这个辩护就不一定或完全不适合这样的社会。
对我的一种没完没了的肤浅批评是,“你没有看到社会结构的影响”。用黑格尔的话说,这种批评是掉入了知性思维的圈套,因为我没有说社会结构不重要,而是说:1)个人主体性比社会结构更重要;2)社会结构本身的重要性,一方面可区分为社会结构本身对个人的影响,另一方面又是个人看待社会结构的态度,而后者也很重要。
我们以一个例子展开讨论。一些调查显示,美国上个世纪70年代,女性自我报告的幸福程度要高于男性,但是到了我们这个时代,女性自我报告的幸福程度却变成了跟男性持平甚至低于男性。这是为什么呢?一般的解释是,“觉醒”了的女性“发现”自己所处的社会状况,并产生了不满。但问题在于,过去五十年来,在社会结构方面,男女平权显然是进步而不是退步了。所以,造成变化的原因是女性的心理状态的影响,而不是社会结构本身。《卫报》2016年的一篇文章谈到了这一现象,作者提到:“工业化国家的妇女似乎有理由将更加复杂和乐观的期望内在化,并根据这些期望来判断现实。”
这个例子说明,与其说是社会结构决定了个人,不如说个人是被自己对社会结构的看法所深刻影响了——女权主义意识形态并没有为女性带来幸福。我不认为伊朗和阿富汗的妇女从积极的角度看待自己国家的事变是很明智的,因为那里发生的事情本质上是一种“逆现代化”,从而不在这里的讨论范围之内。
在现代社会,社会结构不是一种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而是一种反思性的事物。既然是反思性的事物,人们就会有不同的看法,甚至有的人压根认为某种结构不存在。有的人或许会说苹果公司的员工正在被“剥削”,但那里的员工可能不仅从来没有这么想过,而且可能认为自己正走在人生的巅峰。女权主义者反对父权制,但有的人认为她们是在为现代社会制造一个虚假的神话。
幸福感是一种直接体验到的感受,它比反思性的事物更加直接、更加本原。感受比反思拥有更高的权利,所以个人主体性要比社会结构拥有更高的本体论地位。问题在于,我们要区分出本原的感受和受反思影响的感受。也许当一位女性正在接受爱情的滋润并暂时忘掉自己是女权主义者,她才能卸掉心理的重担,感受幸福人生与美好生活。但是当她一想起自己是一位女权主义者,想起自己所属的女权圈子,这种意识形态就开始跟自己的幸福和生活作对了。所以,当代受女权主义意识形态影响的女性的不满更多是一种次生的不满,而不是原生的不满。
其实,认为“个人是受社会结构决定”的观念也存在着一种无力感。抱有这样看法的人,大多数都无意于或认识到很难改变社会结构(顶多在社交媒体上发几句牢骚),又不相信个人主体性的力量,结果是什么也不会改变。这些看似很激进的人,有时候也表现出保守的一面。
那么,假如我们把视点放在个人主体性上,人们能做什么呢?(这里没有提及换一个环境的可能性,而这也是很好的选择。比如一名女性生活在美国一个无法合法堕胎的州,那就可以考虑去可以合法堕胎的州生活。)
第一,当然是推动社会的改善。我不是这方面的专家,所以略过不谈。不过我感到有些现成的做法不仅没有推动社会的改善,反而是造成了分裂、瓦解与窒息,比如美国最近几年的一些社会运动。
第二,认识到自己不是被社会结构所决定的,即便你在早年被某种东西极大地影响了,但你仍然能通过努力完成超越。“原生家庭”是一个很典型的例子,大多数人都在早年受到了原生家庭的各种各样的不利影响,但如果认为自己一辈子都被这决定了(而且你可能还要这样去“决定”自己的孩子),那就是没有对自己的人生负责了。我们要摆脱“受害者心态”,自由地展开自己的人生。如果社会结构的影响是持续存在的,你依然可以维持某种程度的抽离,但同时也不脱离现实。这里涉及到实际的情绪调节策略,可以参考最近几年关于Political Depression的讨论,美国心理学会也提供了一些建议。但更重要的是,只要你从本体论上相信自己是一个没有被社会结构决定的自由的人,从而维护自己的主体性,那你更有可能拥有一个美好的生活,因为信念是一种自证预言。
第三,从历史上看,直接改变社会结构的激进尝试,可能无法带来预想中的后果,或带来意外的后果。苏联社会的成就与弊端我们姑且不论,但它肯定不是马克思所设想的那个东西。
第四,尝试着从更积极的方面看待社会。在美国,保守主义者比自由主义者更加幸福,这显然跟他们看待社会的方式有关。我必须重申一次,这一条建议只适用于现代社会。哦,我不是劝说你改变自己的政治信念,或者干脆对政治冷淡,也不是蒙上自己的双眼。许多美国人在特朗普上台后感到绝望,但四年过去了,他们当初显然是高估了特朗普可能带来的破坏。比如,即便你感知到不好的事情发生了,但也可以尝试想一想它或许无法动摇某些已经深入人心而根深蒂固的现代理性(这是否符合实际情况,则需要自己的独立思考)。至少在理论上,人们可以把生活跟政治区分开。你可以拥有一个积极的生活,即便是生活在自己不喜欢的环境之中。老实说,这不容易做到。
根据我的生活经验,许多人的个人主体性的潜能还远远没有发挥出来,阻挡这种发挥的,除了自己的早年生活经历和某些人格特征,还有这些人对社会结构的消极看法。本文倡导的观点是,人们应该要重视自己的个人主体性,不要夸大社会结构对自己的影响,重要的是自己看待社会的方式。同时,我们要对自己的人生负责,对社会的进步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