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璞归真:纳撒尼尔·布兰登的浪漫爱情心理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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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现代世界,浪漫爱情是婚姻中的唯一重要的因素,而浪漫爱情也是人的自我实现的重要途经。这两个道理既真实又简单,但正是这样的简单真理在最近几十年遭遇到了挑战。不同于前现代那漫长的人性被贱卖的几千年的历史,一些人现在对爱情的怀疑或批评采取了不同的策略,某些策略甚为精致,也由此吸引了一大批读过一点书的人。

真正讲来,过度的“教育”不是教育。在这个繁冗的时代,我们是时候返璞归真了—-浪漫爱情是人的一种基本需要,这是一个颠扑不破的事实。

在我之前的文章《保卫浪漫》中,我已经从学院式心理学科学的角度阐述了人们应当保卫自己的浪漫本性。这篇文章是一篇对纳撒尼尔·布兰登的著作《浪漫爱情的心理学:反浪漫时代的浪漫之爱》的书评,它当然也是从心理学的角度来理解浪漫爱情,但是更多具有实践取向。

顺便多说一句,只要是在心理学的地盘上,我们就应该尊重心理学家至高无上的权力。曾有一位朋友拿一位哲学家的话来说明女性没有阴道性高潮的“重大意义”——生理学家对这个问题还没有形成共识,但否认阴道性高潮似乎是少数——在我看来,这走得实在是太远了。

纳撒尼尔·布兰登(Nathaniel Branden, 1930-2014),美国心理学家和心理治疗师,早年曾经是哲学家和作家安·兰德的情人和合作者,后来他们分道扬镳,布兰登获得心理学博士学位,主要从事心理治疗,同时也从事自尊领域的研究。2014年布兰登去世时,《纽约时报》为此写的报道标题叫《安·兰德的合作者、情人布兰登去世》——看起来许多人对他跟兰德的绯闻更感兴趣,而不是他的心理学。这段绯闻的一个奇特之处是,是当年作为大学生的布兰登主动接近兰德,而兰德要比他大25岁 。

布兰登一生著述颇丰,其中最受赞誉的是《自尊的六大支柱》(1994)。而《浪漫之爱的心理学:反浪漫时代的浪漫之爱》(1980,2007)是他的众多作品中颇为独特的一本,因为其他的作品大多跟“自尊”直接相关。这两本书都有简体中译本,前者甚至有两个译本。布兰登作为一名心理治疗师,他关于自尊的著作便不是学院式的,而是从实践中形成的。他在写这本书中,已经在过去25年里为几千人做过心理治疗,了解许许多多人们关于浪漫爱情的故事。

布兰登撰写这本书的个人生活背景是,他当时的妻子帕特丽夏·布兰登于1977年独自在家中泳池游泳时,因突发痉挛溺亡。布兰登说,他同帕特丽夏已经热恋15年,而且“十五年如一日”。悲剧发生的当天早晨,他们“还在床上流连,缠绵做爱”,他们谈到“彼此见到对方时的兴奋感,这种兴奋在我们生活中是没有过的,似乎我们自身恢复了青春,几乎是神奇的、无法抵制的。”(第4页,本文引用的语句的页码来自商务印书馆中译本)在写作这本书时,帕特丽夏的形象活跃在他的脑海里。

总之,布兰登对浪漫爱情的思考结合了早期的哲学背景、长期的心理治疗经验、心理学的科学训练和个人的生活体会,这就使得他站在了一个更高的位置。那么,布兰登在浪漫爱情领域给我们带来什么东西呢?

这里先点出布兰登对浪漫爱情的基本态度。他认为浪漫之爱是“男人和女人之间一种充满激情的’精神-感情-性爱‘的情感,它反映了男女双方高度尊重对方的价值”。(第2页)诚然,LGBTQ+群体会对这个定义感到非常不满,现代科学也会认为这个定义是有缺陷的。布兰登在2007年版序言中提到,他谈的是男女关系模式,不过其中的内容也适用于性少数群体。在他看来,浪漫之爱的意义在于,如果人们“超越了仅仅为使他们的关系‘成功’而奋斗的水平,那么浪漫的爱情不仅成为通向性和情感幸福的途径,也成为通向个人成长的更高层次的途径。”(第229页)

由于布兰登强调爱情对于个人发展的重要性,那么他对浪漫之爱的态度采取了人文主义的态度,并且强调自尊在浪漫之爱中的位置,这跟那本更为著名的讲爱情的书弗洛姆的《爱的艺术》的取向是完全不同的。弗洛姆是一位精神分析学派的心理学家——而我个人认为精神分析跟浪漫爱情是南辕北辙的两种事物。

布兰登在全书中分别讨论了浪漫爱情的历史、浪漫爱情的根源、浪漫爱情的选择和浪漫爱情的挑战。

布兰登在第一章对人类的情感史进行了历史回顾。他总结道:“人类历史的一个悲剧是多数有世界影响的伦理体系根本上就是自我牺牲题材的变异。”(第50页)在原始部落,人们不允许爱情这样的东西出现,一旦出现就要把它浇灭掉。一个著名的真实发生过的故事是,一位人类学家到一个部落里讲述了一个王子救公主的西方式的爱情故事,那些部落人士对此感到困惑:他怎么不另找一位女士呢?

在前现代,由于人与人之间是不平等的,固然就不存在爱情广泛流行的社会基础。“上等人和下等人的关系,或者主人或仆人的关系都不具备浪漫爱情的特性。”(第41页)那些脍炙人口的爱情故事也是反抗的故事。18世纪末19世纪初的浪漫主义打开了一道裂口,但他们不能提供激情和理性的结合,即心理现实主义。19世纪的维多利亚时代压制性,而弗洛伊德心理学过度专注性。终于,到了20世纪,在美国这个个人主义社会中,浪漫爱情的地位首次稳固地确定下来。浪漫之爱是进入婚姻的前提条件,这一观念终于深入人心。

特别要说明的是,这并非认为浪漫爱情是历史中的一个“发明”。浪漫爱情的历史其实是人性反抗社会压抑的故事,这种反抗要到二十世纪才获得最终的胜利,而我们这个时代正建立在这样的胜利果实的基础之上。受“过度教育”的一个表现,就是以为爱情是一种“发明”。

布兰登在第二章对浪漫爱情的心理基础做出探讨。前提是,每个人都是孤独的个体。这意味着“没有人可以为我们思考;没有人可以为我们感受;没有人可以为我们生活;除了我们自己,没有人可以赋予我们的存在以意义。”(第62页)如果人们不理解这一点,那么我们就不能理解“一些最令人陶醉的结合和融合的经验。”(第63页)人们都有爱的需求和渴望。“我们对爱的渴望源于我们需要评估和发现世上我们可以关心的、感到激动和激励的事的深刻需求。”(第70页)爱能够供给我们存在的能量,确认我们生命的价值。

布兰登认为,对于一个人来说,“内部对象化的外化是成功生活的本质。我们希望看到我们的自我包含在这个过程中。”(第78页)进而, 布兰登提出了“心理可见性”(Psychological Visibility)原理:“人类渴望并需要自我意识的经验,这来自把自我作为一个客观存在的人来体验,并且他们能通过和其他活人的意识互动获得这种体验。”(第82页)“如果他们对我们的看法和我们内心深处认为我们是谁(也许与我们声称我们是谁不同)是一致的,如果他们的看法通过他们的行为传达出来,那么我们就感到被感受了,感到心理上的可见性。”(第80页)

当一个人感到自己在心理上被看见了,达到了一定深度并持续了一段时间,这就能开启自我发现的旅程,换言之,感到自己被看见,能够加深自己的自我认识。感到自己被理解,就是可见性的核心。(第87页)心理可见性并不意味着渴望得到认可,而是理解。

浪漫关系的独特意义就在于,人们在深度和广度方面验到最高程度的心理可见性,这种程度的体验无法通过友谊和亲情来获得。这种独特性的来源便是性。“性给我们提供了自我意识的最强烈的愉悦形式。在浪漫爱情中,当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显示出他们渴望通过彼此的身体获得这种体验,那是一个人能提供或接受的最高、最亲密的贡献,那是对渴求人的价值被承认以及自己的价值得到承认的首要形式。”(第94页)

布兰登在第三章试图回答一个人为什么会选择一个特定的人而不是其他人这样的问题。据我所知,这个问题是生理学无法回答的。布兰登认为浪漫爱情的核心是深刻的和共享的生活感觉(sense of life,更好的译法是”生命感“)。“生活感觉是一种情感形式,我们就是以这种形式去体验存在以及我们和存在的关系的最深层的看法。”(第102页)身处浪漫关系中的两个人会体验到,“我的情侣和我一样看待生活。他(或她)和我一样面对生活。他(和她)和我一样体验活着的事实。”(第107页)生活感觉这一概念实际上来自安·兰德,而不是由布兰登独创。

生活感觉主要是相似性和亲和力。而在另一方面,也存在差异互补的情况。实际上,大多数差异都是对抗性而不是互补性。互补性的差异有明确的限定条件:“只有在每个人的特点是有价值的而且是对方所需要的,差异才能互补,才可能建立成功的关系。”(第113页)“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必须体验到他们的差异是相互丰富,能够导出彼此未利用的潜力”。(第111页)在浪漫关系中,两个人能同时体验到基本的亲和力和差异互补。

布兰登讨论了“不成熟的爱情”,这是他的自尊心理学之特色所在。在他看来,一些男男女女之所以进入不成熟的爱情,往往与童年时期与父母的关系有关。“成熟”和“不成熟”是指个人在生理、智力和心理发展到成人阶段成功或失败的两个概念。(第115页)不成熟爱情就是男人或女人对情侣不切实际地感受;以幻想和预测代替清晰的观察。(第120页)

在第四章,布兰登详尽地探讨了浪漫爱情的挑战,这一章颇具教育意义,读者应该想办法将这些内容牢牢记住。在他看来,自尊是浪漫爱情成功与否的最重要的因素。一些人在内心深处不觉得自己讨人喜欢,不觉得自己值得被爱。这些人会破坏走向圆满的努力。一个高自尊的人就是相信自己能够胜任生活,并且值得获得幸福。——“自我意识往往会决定浪漫爱情的命运”。(第132页)“浪漫爱情幸福的第一个要求是视自己被爱为正确的、自然和合适的。懂得如何使自己在爱情关系中获得幸福的人是那些敞开自己接受爱情的人。并且,为了接受爱情,必须爱自己。”(第136页)然而,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幸福-忧虑却是浪漫爱情的强大障碍,这些在身处幸福之中时,却会因此陷入焦虑,因为他们内心深处不相信自己能获得幸福。

自主也非常重要,这意味“不管人们之间有多少爱和关心,每个人最终都要对自己负责”。(第143页)。这也意味着要承认空间和自由的存在,正是孤独给予浪漫爱情独特的强度。

布兰登呼吁的是“现实浪漫主义”,即成功的浪漫关系必须建立在现实主义的基础上,这是一种对待情侣的能力和意愿,要看到真实的对方,既看到缺点也看到美德,而不是以幻想进行恋爱。(第145页)

同时,成功的浪漫关系的另一个特征是高度的相互自我表露,这意味着双方都愿意了解和接触对方。而问题在于,由于自己的童年经历,现代人已经习惯于掩藏自己的情绪。

沟通在浪漫关系中的地位是很重要的,布兰登分别探讨了痛苦、恐惧、愤怒、爱情喜悦兴奋、需求、操纵的沟通问题。在那些成功的浪漫关系中,情侣会不断地感到自己更可看见,更有自我意识,更能自我欣赏——并不存在那种“我已经完全了解了那个人,没有什么新东西了”的情况。布兰登提出,虽然大多数人在三十多岁失去了所有的热情和激情,但这并不是必然会发生的事情。人们需要创造对情侣的体验的手段,需要维持能量流动和交流,能够接受和表达兴奋,这样激情就能够维持下去。

布兰登强调,成功的浪漫关系能够创造出互相滋养的局面——“毫无保留地接受对方;尊重对方的主权和诚信;支持对方发展和自我实现的需要,在最深和最亲密的层次上关心对方的想法、感觉和需求。”(第175页)爱情是自私的,“无私的爱情”是一个矛盾的概念。这是因为,当人们相爱时,人们的利己主义的概念会扩展到接受我们情侣的幸福。(第179页)

性生活是至关重要的。“如果我们体验到性不是耻辱或犯罪,而是源自自我崇拜和对情侣的崇拜,如果我们把性作为活力和对生活喜悦的表达,那么通往浪漫爱情圆满的主要道路就开通了。”“……谁能想象圆满的浪漫爱情没有性呢?或许在非常异常、悲惨的情况下……”(第184页)

激情无法支撑夫妻度过一生,只有倾慕才能做到。“两人相互倾慕是关系可能存在的最强有力的支持和最强有力的基础。”(第185页)

爱意味着我们向自己对另一个人的感情屈服,因此,爱也可能是可怕的。有些人害怕自己的灵与肉被对方掌控——而这种恐惧是高自尊的人不会拥有的。这意味着一个人还没有足够的自主,个性也未充分发展。实际上,“对婚姻的反感与许多人的头脑里对承诺的恐惧,与全心全意、毫无保留地忠于对方的恐惧有关”。(第196页)

布兰登了解到现在的许多恋人不想结婚。他认为婚姻的本质是承诺。婚姻意味着“毫无抵制或否认地接受另一个人在我们的生活中的重要性。”,它还意味着“我们对自身利益的体验,已经扩展到包括我们所爱的人的利益,因此我们情侣的幸福成为我们自己的、自私的问题。”(第195页)评判一个婚姻的标准不是它的寿命,而是它所提供的幸福。当一段婚姻难以提供幸福,它就应该结束。

布兰登还强调了保持抽象视角的重要性,这意味着“知道我们能深爱情侣,而且还知道虽然如此,我们有时还会感到愤怒、乏味和疏远,并且知道我们的关系的有效性和价值不是由每日每时的感情波动来判断。”(第219页)而不成熟的表现之一就是没有能力容忍暂时的不和、暂时的挫折和疏远。

在说“我爱你”时,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布兰登提出,它包含有以下内容:

如果我们交往是认真的,并且我说我爱你,你就有权利期待我会对你的想法和感觉感兴趣,并且,当你讲话时,我会洗耳恭听。

如果我说我爱你,那么你就有权把这句话的意思理解为我会待你和蔼亲切。

如果我说我爱你,你有权期望我在你有精神压力和悲痛的时候做你的情感支柱。

如果我说我爱你,并不是承诺我不会对你生气或不会不赞成你某一方面的行为。但是,我承诺会站在你这边,给予你同情和怜悯。

如果我说我爱你,我确实是在宣布你的感觉和需要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

如果我说我爱你,你就有权假设在我们相遇时,我的意图会完全展现在你面前。

简单的“我爱你”居然包含这么多“沉重”的内容,也就无怪乎许多人会感到恐惧了。

布兰登最后强调了变化的必然性。“我们应对变化的能力给予我们保持永久性的最大机会。当爱情不与生活的流程抗争,而是学会加入它,爱情就有最大的持续机会”。我们应该保持成长和发展,这使得人们处于一种变化的状态中,也许一个人在十年后与在刚进入恋爱关系时有很大的不同。我们应该欢迎这些变化,无论是自己还是伴侣。“了解和尊重我们对永久性的渴望,同时与成长与不可避免的变化过程结为盟友——这也许是对浪漫爱情的终极挑战。”(第226页)

此外,布兰登还探讨了一夫一妻制、出轨、生育等问题。

以上便是全书的大概内容。读者也许期待着在一篇书评中看到对该书的评论,尤其是批评的意见。我的想法可以用歌德的一句话来概括:“它没有包含什么我不懂的或者至少我以为我不懂的东西,没有什么是不与我通常的思维方式相连的”。布兰登的这本书是人文主义心理学关于浪漫爱情的研究的杰作,它对于目前学院派的研究来说是一个有益的补充,并且更加适合大众阅读。它有力地击破了浪漫爱情不可信任和不可持续的神话,同时也提醒人们需要更有意识地面对浪漫爱情的挑战。

布兰登很清楚,我们这个时代是一个反浪漫的时代。造成这样的可悲现象的原因有社会因素和文化因素。一个生存压力巨大的社会,以及一个过度教育的时代,都是反浪漫的因素,而这些因素都是反人性的。

“相亲”这种行为的流行,意味着这些人不愿去培育自己的浪漫爱情,而是希望通过速成的方式迅速找到“条件合适”的伴侣,结果是,你也许能找到让你感到满意的伴侣,但未必能找到让你感到幸福的伴侣。

但是,外在因素不是决定性的。布兰登看得很清楚,现在人们对婚姻的恐惧,往往跟人们对承诺的恐惧、以及对忠于对方的恐惧有关。这一洞见也跟我的观察相符。一个在网上用华丽的理论来论证爱情之不可信的人,很有可能是一个在童年时期遭遇过某些心理问题的人。然而,就是有许多人被华丽的理论所欺骗,而不知道背后的心理驱动因素。

人们的幸福更多地取决于内在因素。可是现在内在因素的重要性被大大低估了。布兰登告诉我们,我们可以成为一个配得上浪漫爱情的成熟的人,虽然我们能否获得幸福并不完全取决于自己,但概率毕竟是大大提高了。浪漫爱情也许不是人生的必要事项——工作也不是,因为一个富豪的继承人不需要工作也能生存——可是没有它,我们的人生将具有重大的意义缺失。如果一个人把工作和爱情放在同等重要的位置,并努力提升自我,准备面对浪漫爱情的挑战,那么他或她就为获得幸福做了最好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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