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下午,我在给手机刷系统。虽然那是一台2024年的手机,但它搭载的依然是USB 2.0,所以传输数据的速度很慢,而我又有大量的数据需要备份和恢复。到了晚饭时间,整个工作还没有完成,而我又不得不去吃饭,于是就在没有携带手机的情况下去了食堂。我没有选择常规的打饭窗口,而是选择点餐-等待-取餐的窗口。
那等餐的10分钟,是我有着刻骨铭心的记忆的10分钟。我刚刚在位置上坐下,就发现自己陷入了无事可做的境地。
我应该做什么呢?跟坐在旁边的人聊天?这在今天肯定会被视作古怪行为。闭上眼睛练习正念?这同样可能被视作古怪行为。于是我只好观察食堂里吃饭的人。我发现,单个来就餐的人,无论是正在等餐还是正在吃饭,几乎都在看着手机。而那些携友带侣的人,固然是在边吃饭边聊天。我无法把目光在一个人身上停留太长时间,因为如果被发现,这可能也被视作古怪行为。于是我只好不断地在不同的人身上不断地游移视线,但是即便如此,假如被其他人观察到,这同样也可能被视作古怪行为。于是我只好低着头看着面前的桌子的表面,并且尝试着让自己思考事情——不一会儿,我听到了我的取餐号。我从这个困境当中解脱了。
直到最后,我不得不承认,不带食堂去手机,已经使得我自己成为一个古怪的人,无论我做什么都没有挽回这件事的可能。当然,之前的描述在事后的回忆中加入了一些自我中心主义的调料,因为几乎肯定没有人注意到我所处的境地,因为他们要么忙着看手机,要么在跟身边的人谈话,有多少人会像我一样观察旁边的人呢?
这种无所适从的境地是由双重原因造成的:第一,我的固有的习惯忽然无法履行;第二,由于我没有在食堂看手机,这让我显得与众不同,并且我发现了自己的与众不同。
我已经养成了在等餐时看手机的习惯,但是我并没有养成在吃饭时看手机的习惯。假如你在现在的几乎任何一个大学食堂或者有许多人单独就餐的地方观察,就会发现大多数人都在边吃饭边看手机。并且,大多数人都在看视频,大多是在看剧或者其他的较长的视频,而不是抖音这类短视频,因为短视频需要频繁用手来切换,但这时手正用来吃饭。有人把这些东西叫做“电子榨菜”。
我想起我小时候,自己总会被家人频繁叫认真吃饭,不要再一边吃饭一边看一旁的电视了。现在,没有人提醒,更没有人去关掉电视机,所以人们就可以任意行事了。但是这些人将来会如何教育自己的小孩子呢?
我在想,是否现在大多数人都已经失去了认真吃饭的能力?但我要先坦白的是,我在美国租房的时候,假如是在自己的房间吃饭而不是在客厅,我有一边吃饭一边用电脑看YouTube的习惯。而现在,假如我是叫外卖在宿舍吃,我也会延续这样的习惯。而这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我刚好不得不要面对着我的电脑吃饭。但是我的确从来没有一边吃饭一边用手机看视频的习惯,并且认为这一行为是不可思议的。
你或许立即会反问我:“哦!你一边吃饭一边看电脑屏幕,别人一边吃饭一边看手机,这有什么区别,不就是五十步笑百步吗?这些不都是‘电子榨菜’吗?”
在很大程度上来说,你的反问是正确的。这就像一个PC电竞选手在轻视手机电竞选手一样,他们或许认为自己位于更高级的地位上,但是对于那些对电竞没有兴趣的人来说,这两种电竞不都是打游戏且不务正业吗?所以,当我说大多数人失去了认真吃饭的能力时,当然也是把我包括在内的,只不过同时认为我的受损程度要低一些,毕竟我在食堂或餐厅从来都是认真吃饭的,并且假如并不是正好对着电脑的话,我也不会边看YouTube边吃饭。
自从我意识到这件事后,我在食堂吃饭的时候会更加认真地品尝食物——是的,哪怕是在备受嫌弃的浙江大学食堂也是如此。我相信我平时也有注意力涣散的毛病,不太容易持续地认真做一件事情,所以我也没有置身事外的权利。但现在来看,这一问题是普遍性的,尤其是对社交媒体时代成长起来的年轻人来说更是如此。在英语世界,这一问题被冠以“注意力危机”(attention crisis)的名称并得到了学者和媒体的认真对待和持续讨论,它指的是今天的人们在各种干扰袭来时难以保持专注的现象。我有次在图书馆亲眼看到,有一个同学用手机打开了Forest应用——一个让用户在几十分钟内不使用手机的App——然后立即打开了她的电脑并启动了微信。
学者们主要关心的是手机这个载体,而不是电脑,这是有道理的,因为手机对注意力的损害程度肯定要高于电脑。根据一个广为流传的说法,在2000年,人类的平均注意广度(Attention span)大约是12秒,而到了2013年,便只有8秒。而在ins、Tiktok/抖音和小红书已经深刻影响人们生活的时代,现在人们的平均注意广度又有多少呢?
乔纳森·海特(Jonathan Haidt)是纽约大学的心理学家,近些年一直关心由手机和社交媒体给儿童和青少年带来的心理问题,不停地在各大媒体上大声疾呼。他建议学校要禁用手机,并且16岁以前的青少年不得拥有手机,尤其是不得使用社交媒体。最近他在一个节目中警告说,如果在25岁以前长期沉迷手机,那么这将导致额叶皮质永久性的变化,在那以后再想改变就相当困难了。
虽然注意力被主要投注到青少年,但大学生和职场成年人的问题也尤为严重。大学生在青少年时代就已经受手机和社交媒体深刻影响,于是把习惯带到了大学。在大学教室,许多人听课的时候面前摊开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但是有多少人能保证他们只是在做笔记或查资料,而不是在做别的事情?在COVID-19的远程授课年代,有多少人是做到了认真听讲的?
我在UVA时曾旁听过一门社会心理学的课程,授课的教授提醒大家在上课时慎用笔记本电脑,因为你一旦打开它就很难让自己不受各种干扰的影响,而更重要的是,当你在用电脑做别的事情的时候,坐在你后面的同学很容易观看你对着电脑做什么,进而也会导致他们走神,其中有些便也在笔记本电脑里做其他事情,于是造成了一场注意力丢失的海啸。
至少在相似级别的大学里,美国学生听课的投入程度都要远高于中国学生。在UVA,固然有少数对着自己的电脑干其他事情的,但大多数人都能做到大多数时间正襟危坐和积极参与;而在中国,大多数人即便能做到不走神,也只是被动听讲。
不过,中国大学的学生在特定情况下也能达到积极参与的状态。我读本科的时候,学院准备聘任一个德国人为客座教授,他打算先开设一门课程,而聘任成功与否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对我们这些听课学生的观感。于是,学院高度重视,由一位亲自担任助教的副教授在开课前亲自把听课学生聚在一起,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让大家积极参与、积极提问、积极发表看法,并且经常在下课后并等德国教授离开以后,还对我们继续加油打气。总地来说,这门课最后的确成为了我本科时期学生参与程度最高的一门课,而且我自己也感到受益良多。
但是,那只是特例。几个月前,美国摄影大师斯蒂芬·肖尔(Stephen Shore)在中央美术学院开设讲座,但讲到中途便愤然离席,因为他发现听众中的大多数人都在看手机,根本没有听讲。这才是目前中国的普遍情况。肖尔当时用非常严厉的语气说了以下这番话:
“不好意思,我打断一下,先跟大家说一声抱歉,因为我接下来说的事情可能会有一点点冒犯。……既然我现在谈论的是注意力这个话题,你们也知道我在聊注意力。那我觉得,你们也应该明白,在日常生活中注意力的重要性。然后,我就发现今天在场的各位,其中有非常多的人从头到尾都在看手机。你们今天特意来听这个讲座,但你们却都不能够集中注意力。那么你怎么能够在意,你平时吃的食物,或者太阳照在你皮肤上的那种感觉呢?……我们今天就到此结束,挺好的。”
在事发以后,央美为了挽回颜面,编造了一个理由说这是因为观众在用手机记笔记。但是,熟悉中国人对手机的沉迷程度的人都很清楚,央美是在一个错误上面再加上了一个撒谎的错误。
无论是大学生还是职场中的人,由于这些人是成年人,并且被潜在地认定为具有完整的自控能力的人,于是便没有什么人对他们采取强制性措施(如禁用手机或社交媒体),他们也就只能靠自己的自觉来做出改变。但是,有多少人有这样的自觉?看看食堂里那些边吃饭边看手机的人吧。
必须直截了当地说,假如手机摆在面前,大多数人的意志力都不足以抵挡它的诱惑。把手机带到身上,犹如把甜甜圈挂在脖子上。人们会下意识地觉得自己是不是错过了什么有趣的事,要伸手打开它检查一下并滑动一番。有些人更是买了块智能手环或智能手表,让自己不至于错过任何消息,这样就又多了一个打扰源,这次还时刻绑定在自己的手上。
明智的做法是,在工作的时候,要把手机放在远处,至少要放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这样便不至于让自己陷入意志力斗争。对大多数人来说,物理隔离是必要的办法,而不做物理隔离便实现不了任何东西。而且,物理隔离不仅是一个开始,而且还要贯穿一辈子。据说,美军步兵手册里有这样一句话:当拉开手雷的引信,它就不是你的朋友了。我们也要说,当你在工作、睡觉、开会、上课、约会、做爱等等的时候,手机也不是你的朋友,麻烦你把它丢远一些。
另外,在IOS和Android AOSP系统中都有免打扰模式,打开它后,各种通知会暂时停止弹出并停止显示。在Windows PC也有多桌面模式,可以让一个人在工作时让自己投入在工作桌面上,而避免其他桌面的干扰。在Android AOSP系统中也Digital Wellbeing的系统App,可以用来监测用户自己的各个应用的使用时长,而且数据只存储在本地。各大中国安卓系统或许也有类似系统级功能,但它们是否收集并上传用户数据,这就不好说了。
虽然instagram、Twitter/X这样的社交媒体已经具有足够的干扰,但像Tiktok/抖音和小红书这样的新型社交媒体的干扰程度更是大了好几倍。因为Tiktok/抖音和小红书从一开始就是为沉迷而设计(addiction by design)的,它想让用户不断地、永远地像僵尸一样在那些低质量的、不相关的和矫揉造作的内容上滑动。顺带一提,我并非Tiktok/抖音和小红书用户,我虽然安装了它们,但可能一周只打开一次。因为我非常清楚这几个平台“为沉迷为设计”的性质,所以从一开始就让自己不要深入进去。我也建议各位有识之士要对这几个平台有足够的戒备心,你可以利用它(但你真的能做到吗?),但不要受它控制。
在最近的一些调查中,中国的手机沉迷时间在全世界名列前茅,而在有些调查中则更是位列全球第一。这不愧是诞生了Tiktok/抖音和小红书的国家,不愧是边吃饭边看手机的国家。可悲的是,这件事在中国还远远没有引起重视,因为这里没有人谈论“注意力危机”,仿佛不存在这样一场危机一样。黑格尔说,欲成大事者,必须把全部注意力投入激情之中。但是,人们几乎肯定会进入并且或许已经进入了一个注意力崩溃的时代。注意力危机跟我们这个时代盛行的短期主义心态或许是相关的。我们为此做好准备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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