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雾霾笼罩着中国的许多城市,我们出门都会佩戴N95口罩。很快我注意到,人们戴上口罩后互相看不到对方的表情,当我在微笑的时候别人不知道,而别人在微笑的时候我可能不知道。
一位朋友告诉我,在这种情况下,一个人只有让自己的眼睛也笑起来,才能让别人知道自己在笑。她给我做了一个示范:在完全遮住口鼻的鸟嘴一般的N95口罩上面,她的一双眼睛似乎变成了一道弯月。
这是我第一次有意识地学习微笑。此时我非常想告诉你,我在后来的COVID-19时期也运用了这项让自己的眼睛变成弯月的技术,但这不是事实。在那可怖的三年,我虽然偶尔回想起这个技术,也偶尔想起那位朋友给我展示的令人印象深刻的笑容,但是我却极少使用它。
为什么?因为,一般来说,中国人没有对陌生人微笑的习惯,而且即便是面对跟自己的有关系的人,他们的笑容也没有美国人在同等情况下时那么明显。在中国,微笑不是一件很迫切的事情。最近有研究表明,东亚人微笑的频率比美国人足足少了50%,而且他们没有自我微笑的习惯。而且如果贸然对一个陌生人微笑,这甚至可能被对方看成是一件古怪甚至毛骨悚然的事情。所以,我的微笑被隐藏在口罩之下,这对我来说不是很大的损失。
我不知道美国人是怎么处理这个问题的。因为当我来到美国的时候,这里的街头上戴口罩的人已经很少了。自我来到美国的第一天,我脸上负责微笑的肌肉就运动起来,因为我开始置身于一个善于微笑的环境之中,而且我并没有疲于应付的感觉。但是,仅仅是让肌肉运动起来,还不等于学会了微笑。微笑是一种社交行为,它不同于把头埋在手肘里打喷嚏这种纯粹技术性的行为,而是需要让整个人变得更有教养。而且,我曾经学会的让自己的眼睛变成一轮弯月的技术也用不上了,因为现在不再有口罩来遮住自己的脸。
我很擅长自我微笑,但这不是一种社交行为,而且这在中国人当中非常罕见。当我走在路上或者在骑车时,当我的脑子在想什么有意思的事情时,我的脸上会自然地流露出笑容。有时候我在自我微笑的同时会迎面遇到陌生人。经常发生的事情是,他们——其中大多是女性——先是面无表情地看到了我,似乎以为我在对他们发出笑容,所以他们也立即回应以笑容。而我见状,也立马把自我微笑转变成微笑,虽然我的肌肉运动没什么明显变化。
我在中国时,这样的事情从未发生,也许他们知道我其实没有对他们笑,也许他们以为我在对他们笑,同时他们内心正在经历毛骨悚然。而我在美国时,这样的事情却频繁上演,而且让我感到惊讶的是:美国人回报微笑的速度似乎是以毫秒来计算的。这像是一种条件反射,而这种条件反射在中国人那里并不存在。
那么,我所经历的仅仅是一种“文化差异”吗?“文化差异”范式的源头可以追溯到18世纪末德国的浪漫主义和历史主义,其代表人物是赫尔德,而它在诞生之初就遭受了康德、黑格尔等哲学家的轮番攻击。在今天,“文化差异”已经成为了学术界在处理同一主题在不同文化中的表现方式的标准范式,它意味着不同文化并无好坏之分,以及强调要尊重文化多元性。这背后体现的是一种非判断和非冒犯的文化,但它很容易窒息批判性思考,把事情终止在一种虚假的表面的和谐之上。
而且,如果说“文化差异”适用于日本的话,那么这个范式也不适用于中国。在日本人中间的确存在一种追求集体和谐并压抑个人表达的现象——有研究显示,情绪抑制也还是给他们带来了负面后果——而在中国人中间,人与人之间的疏离感、提防心和冷漠则占据了主导地位,而不是追求集体和谐。这种现象似乎算不上一种文化,而是一种糟糕的社会心理状况。有谁会对这种高度原子化个人的社会感到满意呢?更少微笑的中国人显然是其中的一个表现。
我觉得我还在学习如何微笑,尤其是学习这一肌肉运动背后的社会心理和文化,以及感受每次微笑以后的心理状况。我现在知道,在我回到中国后我还是会把头埋进手肘里打喷嚏,也会继续自我微笑,但会不会维持对别人微笑的习惯,我就不知道了。我知道的是,它一定(曾经)提高了我的幸福感。
可不能乱笑,搞不好人家会误会
当年去美国旅游,陌生人也对我笑,还对我打招呼,这种热情这让我感觉很不适应。在国内,基本只有认识的人才会打招呼或者点头示意。
是的,这是一个很强烈的差异……表面上的差异可能体现了深层的不同
泰国人活的“不认真”,陌生人其实也比中国的微小的比例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