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差别的自恋”(Narzissmus der kleinen Differenzen)是弗洛伊德简略使用过但没有详细展开的概念,在《文明及其不满》中,他把“小差别的自恋”视为人类的“攻击倾向的一种方便的、相对无害的满足方式,团体里的成员也因此更容易凝聚在一起”。
他在《文明及其不满》举了一些例子:
……两个鸡犬相闻、往来频繁的族群,往往会兵戎相见或相互嘲讽。就像是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北德意志人和南德意志人、英格兰人和苏格兰人等等。
在《群体心理学与自我的分析》中有更多的例子:
每当两个家庭联姻时,它们中的每一个都认为自己比另一个高贵或出身更好。就两个毗邻的城市来说,每一个是另一个最忌妒的对手;每一个小州都蔑视地看待其他的州。密切相关的种族彼此疏远;南部德国人不能容忍北部德国人,英格兰人恣意中伤苏格兰人,西班牙人看不起葡萄牙人。
然而,在我看来,弗洛伊德的这些例子都还不能算微小,毕竟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说着不同的语言。弗洛伊德甚至还试图用小差别的自恋来解释犹太人在欧洲各国所受到的歧视——顺带一提,他自己也是犹太人——但犹太人跟那些国家本土民族的差别似乎也不容小觑。假如弗洛伊德能活到21世纪,他就一定不会把这个概念维持在一个未发展的状态了,因为这个时代的“小差别的自恋”一定会让他大为惊讶!
我只需要举一些今天存在的“小差别的自恋”例子:苹果用户与安卓用户之间,比亚迪车主与长城车主,PS用户与XBOX用户,清华与北大,复旦与浙大,绵阳中学与绵阳南山中学,浙江人与“外省人”,Arch Linux用户与其他Linux用户,Taylor的粉丝与侃爷的粉丝,“甜党”与“咸党”,TFBOYS粉丝内部的不同派系,魔兽世界里的“部落”和“联盟”……总有一个陷阱适合你。这些陷阱会让你掉进其中一个圈套,去恨掉进另一个圈套里的人,尽管另一个圈套里的人同样对你发出了恨意。
当然,这里的“自恋”不能理解为今天精神病学里面的个体性的临床性自恋,而是某种集体性的精神现象。弗洛伊德所理解的自恋是比较泛化的,而本文所理解的自恋同样要从这种泛化的角度来理解——心理能量被贯注到自身,它未必呈现出临床性自恋人格障碍的症状。
在浙江大学CC98的一个男性发的征友贴(这只不过是征女友或妻子的委婉说法)里,一个自称是左翼的工科男说自己每年都会读五本书,最喜欢的书是《历史选择了毛泽东》——因为这个原因,他认为自己具备极高的精神品质,并且在征友贴要求女方也必须是具备相同的理想信念。至于他有没有在浙大找到具有相同理想信念的女生,我就不知道了。这是一个自恋的绝好例子。假如他只是因为自己是一个左翼并自我感觉良好,这还算不上自恋;但是他以为自己高人一等,并且还想把自己的爱好强加给别人,那就是彻头彻尾的自恋了。而且这也是小差别的自恋,毕竟一年读五本书并不是什么值得称道的事情。
对小差别的敏感性跟小差别的自恋是两码事,而区别便在于是不是对小差别有自恋的感觉。我的一位本科同学可以喝出不同季节和不同工厂生产出来的可口可乐的味道的差别(只需给他一口可乐,他就知道这是哪一月在哪个工厂生产的),但是他并不会对其他喝不出差别的人感到不满或嫌弃。我能明显听出320kps的音乐文件和128kps音乐文件的差别,但据说许多人不能做到这一点,但我当然不会因为这个原因鄙视其他人。
许多人都有这样的经历,一个人让你感受两个东西的差别,而当你说这两个东西没什么重要差别时,这个人会把埋怨脱口而出:“你怎么会感受不到区别!肯定是这个更好啊!”而当你不幸地指出了跟这个人的期望相反的事物时,你会得到的只会是更加疾风暴雨的反应,或许一不小心就会打翻友谊的小船。
小差别的自恋与身份政治不同,因为经典的身份政治如性别、性取向、种族等,由这些因素导致的差异不能说是小差异。小差别的自恋跟意识形态分歧也不同,比如自由派与小粉红之间的斗争,以及性别战争中男性与女性的斗争,因为观念的差异和性别的差异绝不能说是小差异。
弗洛伊德对小差别的自恋内部的机制没有任何详细阐述,接下来我们就只有摸着石头过河了。
小差别的自恋和大差别的自恋应该是遵循的相同的机制。当陷入集体自恋的人们要强调自己的集体身份的优越感时,他们就会强调自己跟其他群体的差别并贯注自己的心理能量。一个大群体往往包含着不同层级的小群体,而假如要形成小群体认同,那么,作为群体认同的一种极端形式,小差别的自恋就会出现。
小群体认同以及自恋在中国是一个特别丰富的现象。中国是一个严重同质化且高度控制的国家,从种族、城市规划到人的心灵都是千篇一律的,在这种情况下,集体自恋找不到大差别的形式,但是自恋肯定要维持下去,就只能附着到各种小差别的形式中。所以,相比于更加多元化的国家和文化,中国更是一个充满了小差别的自恋的国家。
近日,一位朋友转发给我一篇文章,它是讲述国内网左如何牵强附会地在姜文的电影中寻找中国历史和左派思想的象征物的。而这就意味着这些人是在各种小差别里面满足自身。很容易设想是什么造成了这种情况——当西方的左派在结社、游行、示威、罢工并作为政党进入议会政治时,左派人士只能在B站这种地方敲键盘。大的领域无从施展,只能在琐碎的细节里面寻找出口。当然,我不是说他们一定要做跟西方左派一样的事,但他们也没有必要陷入小差别的自恋。
中国的女权女对于非女权女的攻击或许也是出自小差别的自恋,毕竟女权主义者的自恋是显而易见的。她们对那些生活幸福的坠入爱河的女性的恨意,往往是不亚于对男性的恨意的。我的一位聪慧的女性朋友向我表达过她对女权的恐惧,因为她知道,假如她公开批评女权,自己会面临怎样可怕的后果。所以,许多女权主义者把反对女权的女性视为最优先的敌人,视为可恶的叛徒,这些人在她们眼中要比所有压迫她们的男性都可恶。她们从不吝啬于对反对女权的女性进行公开的网络人格处决。她们的白色恐怖政策在很大程度上奏效了,因为许多女性对女权主义者敢怒不敢言,而男性恰好没有这种恐惧。
地域优越感也是一种典型的小差别的自恋,接下来我们会稍加详细分析。
我的一个表弟在湖北上学,最近他告诉我,有一次公共选修课上讨论到婚姻观念的问题,一位来自浙江台州的女生发言说,她们那边的女生一般不嫁给外省人,如果要嫁外省人的话也要额外收一百万彩礼。由于她说这话的语气不是反思性的而似乎带着认同的口气,于是她的发言立即招致了大家的反感以及对浙江人的坏印象,有人公开反驳她的地域歧视和优越感。我的这位表弟从未涉足浙江,但仅凭这件事,他已经对浙江人的心态有了一个准确的了解。
浙江人的这种地域优越感毫无疑问是小差别的自恋。浙江人可能会立即强调说,他们跟所谓外省人的差别并不是小差别,而是大差别。但是,他们自以为尊贵,但是却给不出什么严肃的证明;而假如只是因为有钱就觉得尊贵的话,这更像是一种可笑的暴发户心态。而且这些浙江人或许大大低估了其他地区的经济状况。假如一个台州女要和一个成都男结婚,而极有可能的是,成都男的家境要比台州女的家庭更为殷实,但按照台州女的家庭的“外省人”逻辑,他们还是要收成都男一百万彩礼,否则便不屑于与之结婚。
夸大差别,把小差别夸大为大差别,正是所有陷入小差别的自恋的人的典型特征。我们只需谨记,在弗洛伊德眼中,甚至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的区别都是小差别,那浙江人和外省人那点差别还算得了什么?
陷入小差别的自恋的人会努力维持这种自恋。这样我们就能理解为什么浙江人不喜欢离开浙江了,因为去其他省份旅行将会迫使他们进入一种客观上要求改变自身观念的处境,这种处境迫使他们意识到浙江没有什么特殊性,而这不是他们所愿意的。而且,浙江人只是和浙江人通婚,再不济也只是跟那些被“归化”到浙江的人通婚,这样也有助于他们维持这种集体性的小差别的自恋。
当然,中国内部的地域性差别要高于美国内部的地域性差别。两个不同中国省份的人遭遇,不免会好奇对方省份的风土人情和饮食习惯等并在这些话题上花费许多时间,但美国内部的风土人情和饮食习惯是高度统一的。然而,中国内部的风土人情或饮食习惯的差别相比于我前面提到的内部的高度的种族、建筑和心态的同质化,肯定只是小差别;而美国的风土人情和饮食习惯虽然高度一致,但是他们的多元化却又造成了内部的大差别。假如问一个美国人,浙江人和四川人有什么区别,他们显然什么也答不上来。但是即便一个中国人即便只是略懂美国,也知道美国民主党与共和党之间是水火不容的。
总之,承认并看重小差别,这并不是什么问题,但是陷入小差别的自恋,并因此陷入不尊重差异并“唯我独尊”的态度,这就是成问题的。就像你不会喜欢身边那个自恋的家伙一样,陷入小差别自恋的人同样也不可爱。
发表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