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似乎是一个有些晚熟的人。当我最开始知道什么是喜欢一个人的感觉的时候,我在读小学。而读初中的时候,当身边的同学在谈恋爱的时候,我依然只是维持着这种清净的喜欢,顶多可能告诉身边的男性朋友,而从来没有想到也不知道怎么把它现实化为一种亲密关系。所以,当读初三的时候,我暗恋已久的隔壁的隔壁的女子忽然某天走到我的教室,让我用我们教室的饮水机帮她接一杯水,我到现在还记得当时的表面上的镇定与内心中欣喜若狂的状态。
我当时大概14岁。这是爱吗?它具有不成熟的要素,所以可以说这是一种雏形,一种尚未完全发展的形态。说它是喜欢,这是对的;但说是“爱”,似乎为时尚早。所以说这是“早恋”,以及说在某个年龄段以前的青少年发生的浪漫之爱必定在某种意义上是“早产”的,我对此不会有什么异议。当我初中还安然地停留在这种阶段的时候,我身边的一些朋友们已经远远走在了前头。我的帅气的室友追到了我们这个年级的级花,两个班甚至不在一层楼,可惜关系只是维持了一个多月就分手了。我还听说过一个传闻或者恶意栽赃,说是我们年级一位长得很好看的女生在男厕所给自己男朋友口交,而且被当场抓住了。
我初中和高中的校长似乎对管理学生之间的男女之事没有兴趣,所以并不存在全校范围内的对“早恋”的宏观政策。于是权力被下放被各个年级主任和各个班主任。读高一的时候,当我听说隔壁班的班主任宣布“凡早恋者开除“时,我感到非常遗憾,因为我恰好当时似乎喜欢隔壁班一个女生。
而我的高一班主任是个甩手掌柜,一个扮演极为有限角色的政府,对“早恋”没有明确的政策,本质上或许就是自由放任。他曾经因为我国庆假期的作业只写了一点,让我在教室后面罚站。领到指令后我非常高兴,毕竟只是罚站而已,而不是补写作业。所以当我站在教室后面,而我同桌和前后桌的同学发现我是站在后面时,我情不自禁地向他们扬起了喜悦的眉梢。
后来当我在网上惹事时并且压力从上面传到他身上时,他只是把我叫去办公室说了些“听说你……”,并在一些“哈哈哈”后,整个召见就结束了。他甚至没提及那件事本身,尽管他已经通过旁敲侧击的方式让我知道为什么要召见我来办公室。我的理解是,他把我保了下来,并且相信我知道生活在中国这个地方有什么话是不该说的。
高一那一年过得很愉快,这主要是因为跟我所在的理科班的男生结下了真挚的友谊,以及通过我创办的一个民间社团组织“作业突击队”也结下了友谊。在那一年,有时候下了晚自习,会有很多人去操场跑步,或许是自己锻炼身体,或许是准备即将到来运动会。当汹涌的人潮围绕着跑道跑步时,中间的足球场正在发生有趣的事情——几十对男女站在夜色下的足球场上搂抱着,而其中有些显然正在舌吻。真是不可思议的壮观景象,这种景象我在大学校园里和其他公共场合都没有再见到过。当时,我们班一个女生在QQ空间发表动态说:“不愧是操场啊!”(这个“操”字是读四声的)
这种壮观景象持续了一段时间后,终于引起了年级主任在广播里的震怒。在那次带着怒火和威胁语气的广播讲话中,他使用了这样几个词语“卿卿我我”“搂搂抱抱”“成何体统”,并说要开始在操场巡查。没有人想给自己惹下麻烦,所以不再有情侣去操场了,现在只有跑步的人。
在高一的慵懒愉快日子后,高二就像上了人生的快车道,并且在高三紧绷了一年。顺带一提,高二高三的班主任不允许异性同桌。我身边一些朋友,以及我本人,都有过进入并退出关系的故事,但在这里无法详细讲述事情的细节。记得有次语文课,有一位同学在台上念了一首忧伤的情诗后,径直走下台把它送给了另一个同学,这引起了全班的惊呼和老师的一度沉默。语文老师不是班主任,而且是一个逍遥派,想必在他面前做这些事情是安全的。后来有一个周末的夜晚,还是这个人,让我一起到学校附近的一个荒地上放大型烟花,给他曾经送诗的人看——不过那时他们已经分手——我很乐意做这样的”僚机“。
我遭遇的唯一一个支持“早恋”的老师——其实不是严格意义上的老师——是学校心理咨询室里的一位女性心理咨询师。当时我们不知道“心理咨询师”这个概念,只知道叫她心理老师,她没有授课任务,只是待在自己的咨询室里。有次我找她做咨询,也是我迄今为止唯一一次做心理咨询。我只记得我在说的时候,她使劲儿埋头在一个本子上记。我只记得她说过的一句话:谈恋爱是一件很好的事情。而且没有“但是”。
有一件事是我毕业后才知道的。读高三的时候,我隔壁的隔壁班的一对男女在谈恋爱。当时,高三的氛围已经完全不像高一时那么轻松,也更加不能容忍“早恋”,据说班主任和其他老师嗅到了一点苗头,于是做了一件极为可耻的事情。他们把这对男女分别关进两个办公室,单独审问,问他们是不是在谈恋爱——毕竟,假如他们硬要解读为朋友关系,这些准备践踏灵魂的灵魂工程师也没办法。
一个经典的囚徒困境的场景在现实中出现了。但是,由于这是一对恋人,而不是只顾自己利益的囚徒,所以他们没有打算为了自己的利益出卖对方,而且都各自撒谎说他们只是朋友而不是恋人。他们侥幸过关了,当然可能还是收到了要保持距离的警告。早恋影响成绩的理论似乎也没有奏效,因为后来女生考上了四川大学的一个很好的专业——这在一个普通班里并不常见。不过他们分手了。
由于已经离开基础教育体系十多年,而且这十多年也不太想了解关于这一体系的任何信息,所以近况我并不清楚。但是我相信的是,随着新的年轻人进入教师队伍,以及整个教师队伍在心理学方面的专业素养的提高,整个教育体系应该会朝着更加“包容”的方向发展。包容是打引号的,因为你没有资格去“包容”一个正常的事物。假如这是真的的话,同样的进步不太可能出现在中国父母这边,所以,我的猜测是,打压“早恋”的责任正从学校一边转移到父母一边。假如以前是学校发现早恋就打电话给家长举报并让家长施压的话,那么现在的情况或许是恬不知耻的家长打电话给班主任施压。
1949年以后,中国的心理学学科和相关专业教育很快就被打击甚至被摧毁。这种影响持续到了今天,因为到现在中国人从整体上还缺乏相关的专业素养,还很不重视心理方面的健康,更不重视自我提升。到现在,许多人还觉得,假如一个人长时间郁郁寡欢,那么这个人或许是“神经衰弱”了——一个在国际上早已被淘汰的模糊笼统术语。也正是在50-70年代这个不存在心理学这门学科的时代,“早恋”这个词诞生了,并且从80年代起正式称为了教育学、教育管理和教育实践方面的一个术语,并且到现在依然是青少年谈恋爱的主导概念。近些年,一些心理学专家在各大媒体上为“早恋”正名时,依然不得不使用“早恋”这个术语。
《天津教育》1980年有这样一篇文章,名字叫《怎样对待中学生的早恋现象》,作者可能是一位校长之类的教育管理者。读一读这篇文章,就可以知道当时的教育工作者对心理的浅薄认识:
最近我听到这样一个消息:一个上中学的女孩子因和男同学交朋友,遭到教师和家长的训斥,女孩子觉得脸面难看,自寻短见了。
中学生为什么会发生早恋现象呢?我们知道,孩子在童年时期,男女之间是毫无隔阂的。但是,一到青春期以后,他(她)们在心理、生理上都发生了一系列变化。这时,他们就会产生对异性的爱慕,从心里萌发爱情的种子。
这个解释跟没有解释似乎没有很大区别,毕竟心理学是一门不存在的学科。可惜的是,好像我读中学的时候,那些灵魂工程师的认识水平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但无论如何,这位作者至少已经指出了“早恋”发生的必然性,这已经超越了1983年发表在《甘肃教育》上的一篇文章,它的名字叫做《清除精神污染的病态——早恋》。
究竟为什么他们发明了“早恋”,我难以做出判断,但无论如何,这都是不懂心理学知识导致的错误认知。他们所说的“早”肯定不是心理学意义上的早,而仅仅是文革以后仍然存在着的对浪漫爱情的仇恨心态的反映。在他们看来,只有结婚才是正当的,谈恋爱就是在乱搞男女关系。
根据我自己的经历、身边人的回忆以及我的观察,中小学时代的浪漫爱情的确大多从心理上说是不成熟的,我相信大多数人回忆自己那个年代的浪漫爱情——无论是单向度的还是进入了关系——都会得出这样的结论。我们会想起自己的那些青涩之处以及那些做得不好的地方,直到现在还会引起尴尬和愧疚。但是,“不成熟的”或者说“早的”,并不是说它是不正当的,这二者之间有天壤之别。一般意义上的浪漫爱情永远都是正当的,无论它是不成熟的还是成熟的。
既然中国的老师们被赋予了灵魂工程师的称号,那么这似乎也交给他们除了课业以往的另一个崇高的责任,那就是在引导之下让青少年自己让自己把不成熟的精神发展为成熟的精神。也就是说,他们除了当老师,还应该当自我提升教练或约会教练。但在中国的灵魂工程师们看来,“早”就是等同于“不正当”。与其说他们在培养灵魂,不如说是在践踏灵魂!
最近,一位杭州所谓的名师说,假如“早恋”不超过班级同学数量的5%,他不会干预,但假如超过了5%,那么他就要出手了。那么,假如有人不幸地当了这位名师的学生,我要给您或您的孩子出的主意就是,要趁早谈恋爱,抢占那为数不多的紧缺名额,而且说不定已经有关系户先把名额占了。这位老师还说,谈了恋爱就不能评三好学生了。但正常的思维应该是反过来,谈了恋爱才有资格当三好学生,因为自己人生的某种重要方面的能力得到了实践性的发展机会,并且因此而奔向了全面发展。
另一位杭州的老师自以为是地当起了精神分析师:
“早恋”是个伪命题(当我看到这句话时,我感到满意,但是——),青春期孩子的早恋,与其说是爱别人,不如说是爱自己,是爱自己被别人喜欢的美好感觉。
好吧,也许在学校方面还是有些进步?
但是在家长方面,就没有任何里有感到乐观了,因为这里没有任何专业主义可言。绝大多数做父母的人都不会主动学习怎么做父母,也不会反思自己从小接受到了整套流俗的规范。我曾经听说,曾有父母对孩子说,中学时期不准谈恋爱,上大学就不管了。后来我听说的版本是这样,大学时期不准谈恋爱,工作后再说。我最近听到的最新版本是这样:研究生期间不准谈恋爱,工作后再说。
我很有把握地说,凡是做出这些蛮横要求的无理取闹的家长,都有可能已经给孩子安排好了一条门当户对的不归路。假如是女儿的话,那么这些家长的使命或许就是把自己的女儿卖出一个好价钱,而且最好还是以处女的形式。而对于这些家长来说,“早恋”可真是太可怕了,会打破自己全盘的规划。怎么能容忍自己的女儿有自己去恋爱的主体性呢?——当然,家长要下的这些大棋,学校可是没有义务去操心的,因为他们操心的仅仅是升学率。而家长不仅要操心升学率,还要操心门当户对。于是,当学校对早恋的态度有松动的迹象时,最不忍受的就是家长。制造和打压“早恋”是中国学校教育和家庭的耻辱。我们敢于猜测这个非神圣同盟会在某一天彻底崩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