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很多人正在谈恋爱,很多人曾经谈过恋爱,很多人期望谈恋爱,仿佛非婚姻浪漫关系是人类的一种长久的行为模式,以至于许多人仿佛自动进入这一流程。但实际上,这样的关系至今大约只有一百年的历史,而婚姻关系自远古部落时代就已经存在了。
美国是浪漫关系和现代浪漫观念的故乡,20世纪早期,这里率先出现了dating(约会)的概念和行为,并且迅速辐射到世界其他地方。“约会”这个词指的是双方对建立浪漫关系感兴趣,于是展开了一系列的活动。在“约会”诞生以前,人们主要是通过传统的courtship(求婚)来寻求亲密关系的,它一般来说需要经过家庭和社区的指导,并且有更着正式和结构化的过程。
为什么在美国率先出现了浪漫关系,学者们已经做出了许多解释。主要的解释是社会学的,比如城市化进程,不同阶级或阶层之间的大规模接触,等等。但我并不青睐这些解释,而是认为其根源应当在美国个人主义传统中寻找。显然,那些社会学的解释无法回答为什么英国没有获得“浪漫发源地”这一桂冠的问题。文化观念因素更为重要,而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性、恋爱和婚姻观念显然阻碍了浪漫关系的实现。但归根结底,我们要记住,浪漫是人类的基因,美利坚文明的贡献在于它祛除了覆盖在人类的浪漫本性之上的遮蔽物,就像意大利文艺复兴的贡献在于重新发现了人性本身的巨大价值。
dating和courtship的区别,在中文或整个东亚语境中,可以转换为自由恋爱和相亲的区别。约会和求婚的区别,构成了自由恋爱和相亲的区别的基石,也构成了非婚恋爱关系和婚姻关系的区别的基石。我们这里所说的浪漫关系,是一种不以婚姻为显明预设的亲密关系。这里说的仅仅是显明预设,因为双方可能各自在内心深处抱有某种潜在预设。最近我读了歌德的小说《威廉·麦斯特》——这部小说诞生于德国浪漫主义的时代——那里面的确有真正的浪漫爱情(历史背景是18世纪末和19世纪初的德意志),但它的实现方式与今天的浪漫关系观念不同:在那里面,求爱就等于求婚;而在今天,求爱只是意味着进入浪漫关系,而求婚才意味着进入婚姻关系。求爱和求婚分离了。
20世纪初在美国率先出现并迅速推广全世界的,不以婚姻为显明导向的非功利性的恋爱关系是现代文明的一项巨大精神成就,这种精神解放的意义可以跟文艺复兴、宗教改革和启蒙运动相媲美。在美国,恋爱关系自它发端以来很快就成为了一种牢固的亲密关系观念,并迅速让过去的求爱模式过时,同时让浪漫关系成为了一种普世性的现代亲密关系。
在中国,浪漫关系在近些年的发展进程在总体上令人感到失望。如果点开中国的社交媒体看看里面的那些年轻人,会感到浪漫已经接近死亡了。一些年轻人的帖子,尤其是许多男人,会通过标榜自己的工作单位、收入和学历来抬高自己的“身价”,这很有可能是一种对人性的物化——也许这种行为没什么不好的,但这些社交媒体又不是“珍爱网”或“世纪佳缘”。男性的“厅局风”穿搭居然成为了一些女人的热捧,这不仅意味着她们的时尚趣味越来越接近朝鲜的水平,而且显然这种偏向意味着婚姻而不是恋爱。相亲还是很流行,它和约会有时候在表面上颇为相似,但约会的“非显明目的性”、非正式性和非婚性质却给它们造成了本质上的不同。诸多迹象表明,许多中国年轻人的恋爱观念仍然不够现代,将恋爱和婚姻捆绑起来的观念仍然大行其道。一旦年轻人是通过介绍自己的“单位”、收入和学历这种制作简历的方式来入场的,那就跟现代的浪漫关系背道而驰了。
在美国这个浪漫发源地,类似的情况近些年来也在出现。最近纽约时报的一篇文章”Have More Sex, Please!“(《请拥有更多性生活!》)指出,美国人现在性生活的频率是过去三十年里最低的。性生活是浪漫关系的一个重要指标,所以性生活次数的下跌是能够说明美国浪漫生活的境况的。作者马格达林-J-泰勒主要把性生活频率的降低归结为孤独的流行。至于为什么孤独正在流行,她把社交媒体视为罪魁祸首之一。说到这里,我的一位朋友最近完成了一篇中国的浪漫爱情观念、亲密关系和社交媒体的关系的硕士学位论文,而这的确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社交媒体分为两种:一种是一般性社交媒体,另一种是集中于亲密关系的社会媒体,从这两类社交媒体中我们都能很清晰地看到令人感到忧虑的趋势。一般性社交媒体有时候是一种毒药,它使得一些人以为在这上面就能建立起自己的生活,而无须在真实世界中跟人打交道;而集中于亲密关系的平台似乎是一种解药,不管是Tinder还是Soul,它们的确在很多人身上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但显然也造成了自身的问题,这些平台必须为浪漫生活的衰减和交易型亲密关系的兴起负起责任。
最近几十年来,人们享有了更多的物质财富,却享受更少的浪漫爱情和性生活。如果我们每一个人不想作为社会和技术变迁和的奴隶,而是树立起对自己的人生的责任从而获得更多自主性,那么不用去翻阅近些年的心理学论文,都很容易意识到它们对美好生活的重大意义。与其说人们对生活有了新的选择,不如说他们已经迷失了方向。人们依然而且永远会渴望被爱,但是许多人已经失去了行动的能力。
泰勒在文章的结尾呼吁大家:“所以,一切有条件的人都应该尽可能多地、尽可能愉快地、尽可能频繁地享受性生活。”(So, any capable people should have sex — as much as they can, as pleasurably as they can, as often as they can.)由于泰勒是在亲密关系语境下谈论性生活的——非亲密关系的性生活只会助长孤独——对于浪漫关系来说也是如此,我们也在此呼吁:一切有条件的人都应该尽可能多地、尽可能愉快地、尽可能频繁地跟某一个人——你的亲密伴侣——享受浪漫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