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当我们听到血缘关系或亲缘关系时,往往会把它们跟亲子鉴定机构联想到一起。现在,这个构词形式,不知道究竟是经过何人的再创造,延申到了亲密关系和友谊上,于是现在我们就听到两个词:一个叫“性缘关系”,另一个叫“友缘关系”。
“友缘关系”不太可能在语言的历史中存活下来,因为这由4个汉字组成的词汇要比友谊或友情这两个词笨拙得多,而且这个词不仅没有带来什么新东西,二者的意思似乎也没有什么区别。
这里,我们要着重讨论的是“性缘关系”。之前在对“性缘脑”一词的解析中,我提出它有两种含义:
含义1:对遇到的人(往往是异性)进行配偶筛选或性化。我已经指出,配偶筛选或性化是在人脑中自动运转的,人也许可以事后察觉并干预,但无法阻止这一进程的出现。
含义2:把浪漫关系视为人际关系的全部并实质上放弃友谊和跟亲戚的关系。
“性缘关系”一词的含义要相对简单,那就是“基于彼此的性吸引而建立的关系”(出自G小姐的自由世界),或者是“建立在性或爱情基础上的亲密关系”(出自南京大学心理中心)。具体定义的语言或许有区别,但相信绝大多数人都会同意,“性缘关系”所指代的那个东西,跟亲密关系或浪漫关系所指代的那个东西,是同一个东西。
当然,“亲密关系”和“浪漫关系”这两个词并不是中文世界本土原生的概念,而分别是对intimate relationship和romantic relationship的翻译。有次在跟一些朋友聚餐时,大家讨论到“亲密关系”这个词,觉得这个说法有点拗口。“要不问问罗兰·米勒为什么要叫它亲密关系?”一位女生说到。
而假如一个人觉得“亲密关系”拗口的话,那么“浪漫关系”简直是更拗口了。在中文中,人们更经常用“谈恋爱”。但是在许多地方语言中,人们避免使用“恋爱”这个说法。在四川话里,人们经常说“耍朋友”;而在北方,人们经常说“处对象”。河南的王婆去江西主持相亲活动时认为自己是在撮合两个人“交朋友”。考虑到这样一种去浪漫的普遍情况,我们也就不要指望人们会经常把“爱情”或“浪漫”挂在口中。
现在,中文互联网发明了“性缘关系”,不仅接续了避免出现“爱情”“浪漫”字眼的传统,而且更进一步,强调亲密关系中性的部分。
这里,我们就涉及到一个更深刻的问题,那就是在我们正在讨论的这种类型的关系中,我们应该究竟用“浪漫”,用“亲密”,还是用“性”来指代它。
哪一个是更周全的?当然是“亲密关系”,而这也是学术界选择“亲密关系”的原因。这个词强调的是关系的亲密程度或深度,可以覆盖很多特殊情况,而浪漫在真实世界中的亲密关系中未必扮演很大角色,尤其是非西方文化或非现代文化中。
“浪漫”和“性”都不周全,而是各自侧重爱和性这两个方面。那么,如果我们不是仅仅进行学术讨论而是进行公共讨论的话,应该选择哪一方面呢?接下来,我简单解释一下为什么我们应该选择“浪漫关系”而不是“性缘关系”。
第一,“性缘关系”并没有呈现出人类的独特性,没有突出人性的价值。我在《人的两种高贵的独有能力:理性与爱》中指出,人们不会忘记理性是人类独有的能力,但经常会忘记爱也是人类独有的能力。既然爱是人类的独特能力,而我们对一个事物的命名应该是基于它的某种独特性,由此,我们就应该把浪漫关系作为我们正在讨论的这个事物的名称。
基于性而建立的亲密关系在许多动物中都是存在的。虽然从进化心理学视角来看,人类的交配行为和动物的交配行为有许多相似性,但这里我们谈论的不是交配(mating),而是关系。在人类中,关系主要是一种精神性东西,而在动物中,关系才是主要由生理驱动的。
所以,面对着一对热恋着的情侣或所谓的平凡夫妻,你对他们说“你们这是性缘关系”,这将是非常不得体且会招致愤怒的。而你对他们说“你们这是浪漫关系”,这即便有可能不符合事实,但这也是得体的。
第二,浪漫关系本来就是爱和性的复合物,而性缘关系仅仅是强调了性。这里涉及到“爱”(love)和“浪漫爱情”(romantic love)的区分。爱的生理机制跟性的生理机制是不一样的。当我们说一个人“爱”另一个人的时候,这里并没有性欲的因素掺杂进来,否则似乎显得不纯粹。而当我们说自己坠入爱河(一般是浪漫意义上的)或浪漫地爱着一个人,那这里肯定就有性欲的因素,而且这种因素非常强大,否则我们就无法解释为什么这个人会忽然之间坠入爱河。
当然,在浪漫关系中,爱本来就是一个更加显著的活动。我们更多地感受到对对方的爱以及感受到对方对自己的爱,并且也在意识上更看重爱,而不是性行为本身或欲望。关系的早期或许是例外,这个时候性的欲望十分明显,这也导致关系的早期经常被称为激情的阶段。
第三,“性缘关系”没有把那些仅以性为主的关系区分出去。随机性关系和“炮友”(friends with benefits)显然也属于性缘关系的范畴,但是它们大多数情况下都不属于浪漫关系或亲密关系范畴。所以,从所指代的事物的范围来说,性缘关系的范畴要大于亲密关系或浪漫关系,并不精确。我们应该尽可能地在通用语言中选择最精确的术语。
第四,“性缘关系”往往是在略带贬义的含义上使用的,这也意味着使用这个词的人对性持消极态度。性,虽然或许谈不上理性和爱那样高贵,但同样是人性的组成部分,我们既没有必要像那些中世纪修道士或清教徒那样如此鄙夷自己的肉身,也不应该超出合适范围内来表达它。
以上就是我提出为什么要坚决地使用“浪漫关系”(公共领域)或“亲密关系”(学术领域)而不是“性缘关系”来指代我们正在讨论的事物的原因。浪漫关系不仅突出了人类的独特性和人性的高贵,而且本来就符合事情的全貌,并且也更精确。而且“性缘关系”一词意味着对自己人性的适应不良。
最近一些年,中国社会已经陷入反浪漫时代而无法自拔,各种反浪漫的新词汇层出不穷,而人们羞于使用“浪漫”一词。现在,有些人把自己的房间里插上几束花叫做浪漫,而不把亲密关系叫做浪漫,并且认为不要试图再从性缘关系中得到浪漫。这篇公众号图文消息的阅读量为10w+。虽然我也喜欢偶尔在房间里摆放花束,但并不认为这是真正的浪漫。正如我在《保卫浪漫》里提及的,只有两个具有充分应答性的人之间的浪漫才是真正的浪漫,一束花虽然漂亮,但它不具有任何精神性。我们只有在浪漫关系中才能找到真正的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