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是人的宿命,是不可避免的、命中注定的。自19世纪以来,许多哲学家、作家和心理学家从不同角度表达过这样的态度,比如叔本华、尼采、托马斯·伍尔夫、让-保罗·萨特、汉娜·阿伦特、欧文·亚隆等。无论如何,认为孤独是人的宿命,这种观点看起来是深刻的,并且赋予了人生悲剧色彩。相反地,那些不认为孤独是不可避免的观点看起来就不那么深刻了,而且提出这些观点往往不是从哲学上来论证,而是从日常生活中的经验中的策略来论证。
那么,孤独究竟是不是不可避免的呢?高智商的人很容易犯一个“深刻主义”的认知偏误,那就是认为越深刻的就是更正确的。所以,假如去问高智商的人这个问题,他们或许大多都会同意这一点,因为拒绝它的话会显得自己不够深刻。有时候,某些庸俗之人也喜欢说孤独是人的宿命,而这只是让自己显得深刻而已。
让我来假定这样一个人,这个人在本科四年中有着充实的社交生活,同时也确实极少感受到孤独的心境。然而,那些认为孤独是不可避免的人或许会提出,哪怕这样一个人是真实存在的,这也仅仅意味着这个人恰好在所有时机中都通过社交或其他方式避免了孤独感受,但那样一种把这个人拉向孤独的那种倾向是固有的。
我们可以把孤独感比作饥饿感。由于胃部一直在消化食物,而一旦食不果腹,人就会有饥饿感。孤独感也是同样的道理,一个人在通过进行某种活动来避免命中注定的孤独感,而一旦活动停止了一段时间,人可能就会感到孤独。孤独和饥饿一样,是一种驱力(drive),它们产生了避免孤独和避免饥饿的动机。
我的哲学的观点是,孤独并不是人的宿命,但滑向孤独则是人的宿命,与孤独的博弈是人的宿命。这跟饥饿的道理是一样的,人们很难说饥饿是人的宿命,但滑向饥饿肯定是人的宿命。在现代社会,大多数人都能在快要感到饥饿或刚刚感到饥饿的时候就去填饱肚子,所以总是能恰到好处地在总体上避免饥饿,或者说,让饥饿成为一种例外状态。
但是,人们并不能总是可以恰到好处地避免孤独。近些年随着心理健康事业越来越受到重视,人们越来越承认孤独是一种病,而且是流行病。当然,这不是说一有孤独的感受就意味着自己“病”了,而是说,有些人的孤独感已经如此强烈且持续,这已经对他们的日常生活造成了明显的负面影响。对他们来说,孤独已经不再是例外状态。就此而言,孤独是一种典型的心理不健康,不应该通过“孤独是宿命”这种哲学论点来为它开脱。
如果自己是孤独的,或只是偶尔感受到孤独这种感受,那么承认这种孤独就非常重要。这种承认,一方面是向自己的承认自己感到孤独,另一方面是向他人承认。人们总是说,自己圈子小,自己总是一个人生活,没有什么社交,而缺乏对承认孤独感的纵身一跃。人们很少用“浪漫”这个词,就像人们很少用“孤独”这个词一样。人们在社交媒体上总是发布自己光鲜亮丽的那一面,而极少有人表达自己的孤独。发出某个表现孤独的表情包已经是他们表达这种感受的极限。
只有承认了孤独感,意识到自己正处于跟孤独的宿命性的博弈,那么我们才知道自己需要做什么,从而更容易让自己在博弈中获得更多优势。人们发展出了很多策略来应对孤独,或者说,防止自己完全滑入到孤独。就拿我自己来说吧,最近一段时间,我的很多时间都是在独处(solitude),而且我的人格和我所选取的生活方式已经注定了独处(不是独身)会占我的生活的相当部分。
但我却很少感到孤独(loneliness)。总的原因是我的工作任务紧迫,但在独自的闲暇时间中也有事情做,比如写文章或阅读,或者跟朋友线上聊天。而且在独处时间以外,也已经有在我的人格和工作任务压力下可承受范围内的社交生活。理论上来说,只要两耳不闻窗外事,尤其是假如不看关于宏观经济的新闻,我对生活就没有什么可抱怨的。
青年人首先上的一课,就是要学会承受孤独,因为孤独是幸福、安乐的源泉。由此可知,只有那些依靠自己,能够总的来说成为自己的人才是处境最妙的人。
叔本华:《人生的智慧》
但孤独感偶尔还是会从缝隙中悄然而至。有时候它来得如此之突然和猛烈,就像是扛着镰刀的死神忽然在敲我的家门。这样的情景在前几天的夜晚就发生过一次,我发现孤独感忽然袭来,我做不了什么严肃的事情,只好提前爬到床上去准备睡觉。第二天醒来后,我的意识的第一件事就是觉知到孤独感已经消散了,我重新具有了完全的行动能力。
夜晚是人的情绪困难期,人们在夜晚更暴躁易怒,更容易抑郁,更容易做出非道德的事情,也更容易感到孤独。孤独感很容易在夜晚趁虚而入。所以,经常孤独的人更应该养成早睡早起的习惯,避免在夜晚这个不利的时间跟孤独进行博弈。
尤其让我感到孤独感强烈的场景是一个人旅行。歌德在《意大利游记》中也记录了这种孤独感。相比于孤独感忽然来敲门的场景,一个人旅行时的孤独感是可预测的、可重复的或不可避免的。在旅行时,一个人离开了自己熟悉的环境并进入陌生又新奇的环境中。一方面,在人们的心理习惯中,他们把陌生的环境视为危险的,需要人与人之间的相互配合来提高生存几率。另一方面,人们也不断地被灌输以感官的新的体验,但是这个人却找不到人分享自己的体验。许多人在这种情景中会选择给朋友发消息,但他们很快就会发现这起不了什么作用。
我发现很多人似乎无法想象一个人旅行的情况。我曾经问一位女士:“你去过黄山吗?”女士回复说:“我想去,但是我爸妈没空。”许多人想方设法跟朋友结伴旅行,要不然就临时找“搭子”,反正就是不愿意一个人出门。同时,旅行的场景也是最容易让人放下戒备并开展社交的场景,这或许是因为孤独感的原因。在旅行的路上偶尔遇到并有过交谈的人总是会给我们留下很深的印象,并且可以很容易保持某种联系。
我认为每个人都应该有过一个人旅行的经历。不是出差,不是面试,也不是去会友,而就是一个人前往一个谁都不认识自己的目的地去休闲。因为当一个人旅行时,对自己生命的更深刻的感受也会伴随着孤独感而来,这种感受每一个人都应该体验,从而给自己的人生赋予意义。而且,我们也未必全程独自一人,而是有机会在路上认识到其他旅人或当地人。
一般来说,独处和人际关系是应对孤独的两个缺一不可的主要途径,而这两种途径也显示着孤独的两个不同的层面,一个层面是自我与意识之间的隔离(这种隔离导致自己过得并不本真),另一个层面则是自我与他人之间的隔离(这种隔离导致自己与他人缺乏联结)。卡尔·罗杰斯对此做了更详细的解释:
审视孤独的方法有很多,但我想重点谈谈我们经常在来访者和其他人身上看到的孤独感的两个要素。第一个因素是人与其自身、与其经验有机体之间的隔阂。在这一根本性的裂痕中,体验有机体在体验中感受到一种意义,但有意识的自我却僵硬地坚持另一种意义,因为这是它从他人那里获得爱和接纳的方式。这样,我们就出现了一种潜在的致命分歧,大多数行为都是根据意识中感知到的意义来规范的,但生理机体感知到的其他意义却因为无法在自身内部自由交流而被否定和忽视。
造成我们孤独的另一个因素是,我们缺乏与他人交流我们的真实体验–也就是我们的真实自我–的任何关系。如果没有一种关系,让我们能够沟通我们分裂的自我的两个方面–我们的意识表象和我们更深层次的体验–那么我们就会感受到无法与任何其他人真正接触的孤独感。
《卡尔·罗杰斯读本》
人们知道孤独的意思是自我与他人的隔离,但未必知道自我与意识之间的隔离。许多时候,自我实际需要的是一种东西,而意识却觉得自己需要的是另一种东西,并且意识没有把握到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很多人的自我要的是被爱,但意识一张口却是彩礼或女权主义。
深入的独处可以解决自我与意识之间的隔离,而深入的人际关系可以解决自我与他人之间的隔离。对于内向者来说,他们习惯于使用独处来应对;对于外向者来说,他们习惯于通过人际关系来应对。这里的关键就在于,内向者需要学会人际关系,而外向者需要学会独处,这样才能更好地应对孤独。而我之所以在最近几年能妥善地应对孤独,就是因为我学会了社交,并恰好认识许多有趣的人。
但人们经常忽略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浪漫爱情作为人生中最激动人心的历险,既可以解决自我与意识之间的隔离(因为坠入爱河后人们对自我的认识往往更加深入),也可以解决自我与他人之间的隔离(亲密关系是人际关系的桂冠)。孤独的人往往是没有沐浴在爱中的人,而沐浴在爱中的人并不会感到任何意义上的孤独。虽然某些低质量的婚姻的确有可能让置身事内的人感到孤独,但浪漫爱情本来就已经缺席。浪漫爱情不能替代独处和人际关系,也不能解决全部问题,但它的确是拥有最强效力的治疗孤独的药剂,是独处和人际关系的辩证综合。而对于多数人来说,即便是独处和人际关系做到万无一失,浪漫爱情的缺席还是会带来强烈的孤独感,并且这种效应会随着单身状态的延长越来越明显。
总结来说,独处需要自己坐下来一个人待着,找到真正有意义的事情做,去关注自己的内心的需求,摒弃来自外部的评价,也不是通过写论文、打游戏或刷短视频来逃避孤独,因为在这些转移注意力的活动结束后,孤独感立刻就会重新席卷而来。社交需要自己培训社交能力和社交礼仪,去参加社交活动、认识朋友并维系友谊。而浪漫爱情则是最困难的,它不仅难以遇见,而且一旦遇见也需要有强大的自我能力去努力实现,更不用说还要期待那个人还会恰好爱上自己,最后还要花很大的努力去维持浪漫爱情。解决最难的问题会在我们在面对孤独的宿命性挑战中带来最高回报,从这一角度看,人生的安排是公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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