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长工作时间的现象——超过每周40小时——虽然在美国和中国都存在,但它在美国主要局限在一些吸血行业之中,但在中国却弥漫在整个工作领域里。可以说,美国没有一种普遍性的加班文化,但是在中国却是存在的。我们这里不谈作为一种制度的加班(996),而是谈加班文化。
在996这个说法让人耳熟能详多年以前,我曾经听过这样一个笑话——几个华为公司的员工下班了一起吃饭,吃完饭后他们不知道做什么,于是一个人提议:“我们回去加会儿班吧!”——这个笑话提醒我们,资本家的贪婪和法治不健全或许并非超长工作时间的全部原因,一些劳动者自身也甘做牛马,为此推波助澜。
小时候我在电视机前观看过一部关于安源工人罢工的电影。里面的一个情节是,当几个共产党员终于成功鼓动工人们罢工的时候,罢工的队伍却遭遇另一支要求加班的工人队伍。要求加班的这支工人队伍不是由工厂主或者警察鼓动的,而是自发的。他们想要延长工作时间,进而得到更多工资。当然,电影随后的情节是,这部分要求加班的工人在共产党员的宣传之下也加入了罢工的队伍。
可惜,在今天的中国,劳动者自发要求加班以领取更多工资的现象仍然存在。而更令人震惊的是,一些劳动者的自发加班行为似乎无法从物质激励的角度来解释,而更多是习惯性地在工作场所继续待着,仿佛除了工作就无事可做。这些人不经意间成为了加班文化的同谋者。
我们当然要批判目前资本家的贪婪和劳动法形同虚设的状况,而我们的一个主要根据就是人的三重身份。第一,作为一个人,他或她有自己的私人时间,用以陪伴家人、社交、发展爱好、休闲或者参与宗教信仰事务,等等。第二,作为一个公民,他或她要履行自己的公共权利和责任,比如参加公益组织或活动、担任各种志愿者、担任陪审员,等等。第三,作为一个市民,他或她要有一份工作来为自己赚取生活费用,或者有一份事业来奉献自己的人生。
只有极少人能拥有事业,而绝大多数人只会有工作。这意味着,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他们只是受雇于一个企业来做一些零碎活儿,其中没有人是不可或缺的——当然,所有员工的零碎活合在一起使企业的正常运转成为可能——但这一业务对于每一个个人来说,客观意义并不大。而现在的情况是,许多中国企业主试图让这些零碎活成为每一个个体的全部,而劳动法则对此袖手旁观。
由于工作难以给个人生活提供意义,所以如果一个人要想活得有意义,就需要在工作以外的领域——我统称为“私人时间”——来寻找意义。对大多数人来说,人生的意义取决于人们是如何运用自己的私人时间的。当缺乏客观意义的来自客观领域的零碎活占据了一个人的大部分生活,导致的后果就是人生缺乏意义。
在美国人,许多人喊出了工作-生活平衡(work-life balance)的口号,用以抵抗日益膨胀的工作场所对生活的要求。那么,究竟要如何达到这种平衡呢?
一个方面,从形式的角度来说,人们应该牢固树立这样一种意识,即无论人们在私人时间里做什么,私人时间相对于工作来说都有着神圣不可侵犯性。许多中国企业的高层管理人员都理所应当地觉得他们手下的员工都应该把工作放在第一位,俨然把自己当成了员工的父亲。然而,员工向企业敞开的只是自己作为员工的一面,而没有义务敞开自己的私人生活。
另一个方面,从质料的角度来说,人们应该充实自己的私人时间,让它的丰富性也足以跟工作相抗衡。显然,假如一个人在工作的时候兢兢业业,而在生活的时候却浑浑噩噩,只知道打牌、打手游、刷视频、吃吃喝喝和追星,那么,当这个人的老板索要他或她的私人时间时,这个人大概没有多少底气可以抵制这种要求。几年前,我喜欢吃一家麻辣香锅餐馆,有天我去吃饭,他们没有开门。事后有次吃饭,我提到这件事,那个人对我说,“早知道我就来上班了,反正待在家里也是躺在床上玩手机”。
充实自己的私人时间的方式,主要是要在以下几个领域付出心力:亲密关系;友谊;社交;爱好;休闲;学习;灵性(spirituality)。对这些领域的详细讨论需要写一本书,而非一篇文章所能胜任,所以这里仅限于从文化批评的角度略微谈一谈当下的状况。
一个在这些领域做不好的人是什么样的?简单来说,就是这些人不愿意为浪漫爱情和亲密关系付出努力,没有高质量的友谊,自称“社恐”,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爱好,不会玩,等等。显然,这就是当今许多中国人的生活状态的粗略描绘。相对而言,灵性生活不是必须的,但是愿意修炼灵性生活的人依然会感受到很大变化,比如最基础的冥想、正念等等。
如果一个年轻人工作结束,一回到家中,就是以躺在床上玩手机度过剩下的时光——他自己也感到无聊——那么他用什么来抵制加班文化?我曾经在一次交流活动中遇到一位教授,他说自己每周星期天都闭门谢客,也从不浏览和回复邮件,这一天唯一的活动就是通过各种方式陪伴家人。显然,当这样一个拥有如此强的家庭观念的人遭遇到职场老板向他或她伸出的索要工作时间的手时,这个人就会誓死捍卫自己的私人时间。
一些人连玩都玩不好。跟团旅游就是一个典型的写照。跟团旅游不需要自己来规划行程,也不需要操心赶路,所以它非常简单;但同时,它也遵守一个严格的时间表,通常在一个景点跟另一个景点之间疲于奔命,只有用眼睛“看”的时间,还有用镜头和屏幕看的时间,但就是没有用心灵去感受的时间。人们在参与跟团旅游的时候,路途上可能会遇到另一种旅游者,他们把车停在某处,把简易的桌子和椅子搭建起来,就在风景之中喝着咖啡坐一下午。当然,这两种旅游方式之间不能进行简单的孰优孰劣的比较。但如果一个人只知道所谓的“特种兵”旅游,而不知道休闲式旅游,那么这个人就肯定不知道怎么玩。
很多人没有一种严肃的爱好,而只有某些粗浅的爱好。严肃与粗浅的区别在于,一个人是否为这种爱好付出了大量的心血,并且在这种付出中提升了自我。在大多数情况下,追星和看体育比赛就只能被归类为粗浅的爱好。而一些疯狂的明星粉丝虽然投入了大量的心血,但对许多有识之士看来,沉迷于这种膨胀的粗浅爱好会带来相当可怕的后果,因为这些人并未从中提升自我,而且是变得招人讨厌。一种严肃的爱好应该可以让自己获得一种引以为傲的身份,并且人们在这种身份下得到了提升。比如,这个世界上有很多技术极客、户外运动爱好者、摄影、插画师、读者、写作者、博主甚至游戏玩家等等,就是他们在私人时间里的付出让这个世界变得更丰富多彩、更有趣。
总之,我们不能光看到资本家的贪婪和劳动法规的不作为,还要努力让自己拥有丰富的私人时间。不仅要在形式上认识到私人时间的神圣不可侵犯性,还要在质料上充实自己的私人时间。一个人要在中小学和大学阶段找到自己的兴趣所向,并且认识到亲密关系、友谊、社交、休闲、学习和灵性修炼的重要性并锻炼相关能力,这样他们在走向工作场所时就已经具备了充实自己私人时间的能力。只有这时,我们才能认识到私人时间的意义并且去努力捍卫它,而空虚的人生会让加班文化趁虚而入。抵制加班文化,我们首先要从自身做起。
如何利用私人时间这个话题,让我想起叔本华的书。也是看了你之前的博文才去读了《人生的智慧》,又接着读了《附录与补遗》,感谢推荐。
谢谢!不过同时也推荐读当代人写的比较好的书,尤其是有科学支撑的,叔本华的书虽然好,但毕竟有点早了。
也许不应该局限在劳动时间的框架里。
下班和加班,都是出于对生活的诉求,但是想法不一样。
昨天写了一段赛博朋克风格的大纲,在此就想谈到赛博朋克所具有的低生活特点。低生活意味着什么呢?高质量的生活等同于商品。没有商品就没有生活质量可言。
加班是为了更多的钱去满足生活,而下班则是为了有时间去自己完成生活,不管怎么样,这里的“上班”都是一件痛苦的,出卖劳动力并且摧残人的活动。
在一切都商品化的社会,意义本身也会成为一种商品,比如某个最后演唱会的门票,某种绝版的东西。
这时候,对比起那种一个下午一条鱼都没钓到的钓鱼生活,仿佛一切意义都消失了一样。
这时候会产生一种争执,劳动时间是商品,商品兑换另一种商品,而不是把牛奶倒到海里,把加班的时间丢入水里。
加班本身,也需要足够的行业期望和利润需求,否则毫无意义的加班只会催发颓废。但是行业又具备一个生命周期,在需求的时候索求无度,而后又出现崩溃性的过剩。
你的话我有很多都没明白,为什么高质量的生活就等同于商品了?如果你指的是人被作为商品去出卖劳动的话,我觉得这也不能说是“等同于”商品。
咩啊?这是在写的赛博朋克背景下大纲中的观点。
在赛博朋克中,高质量的生活等同于商品,它认为一些满足人欲求的东西都可以通过金钱的购买而得到。一切困苦都冀望贫穷能够解释。
这也建立在去大城市漂泊打工的生活基础上。人必须为自己的存活支付高额的成本,劳动力作为商品必须克制欲望以节余。
同时在城市化的生活中(还包括劳动密集型产业),特别是在公共资源/自然资源稀缺的城市化生活中,生活资料本身是商品(甚至空间和时间在这里也是明码标价的商品),而用以交换生活资料的是作为商品出售的劳动时间。
我谈及的不是普遍现象啦。
好
写得好。没有可自由支配的时间,就没有人的全面发展,更别谈思想的深度与高度。
是的!这就是很多人目前面临的现象
不能赞同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