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所以要取这个略显俗套的名字,是因为我想起一位旅伴在朋友圈的那几张照片。她站在青藏公路上,延伸到远方的公路和一望无垠的绿野,正值夕阳西下,她背对着阳光,只露出一个黑色的剪影,藏式披肩迎风飘起。看不清她的脸,但她一定是在笑。
这是一张标准的照片。她配上的文字是“一直都在路上”,同样是标准的语言。不过,这张照片和她说的这句话是配得上这个地方的。西藏,既是一个目的地,也是一次“路上”的旅途。
启程
进藏容易,出藏难。彼时,近几天的飞机票只有四千多的头等舱,火车票卖光到了二十多天之后,川藏公路主线即南线即G318在通麦已断路十多天,近期毫无通车的希望。剩下的选择是:乘坐前几天抢到的站票出藏,要坚持二十多小时以上;拼车走青藏公路;拼车走川藏公路北线G317。
为什么很多人说自己喜欢一个人的旅行?因为这样自己可以对目的地、行程和路途的选择随心所欲,不受牵扯。而多人出行,实际的行程只能是一个互相妥协的结果,结果却是大家都不怎么顺心。但如果得到一个志同道合的旅伴,这方面的顾虑就可以打消了。但即使是闺蜜或基友,在这方面要有一致意见不易。当然,对于出行没有什么主见的人除外。
此行中,我个人倾向于不走回头路青藏线,虽然G318不通,但走走G317也好。而萧惧怕青藏线上的高原反应,也无法想象高原上一天多的站票,同样也为了看到不一样的风景,综合起来,我们都选择了走G317。但是,路况未知,还不知道能不能找到车,平时往返于G318的越野车们,这会儿要么停工,要么转走青藏公路,只有少数敢闯G317。但即使还有,也不一定适合我们的离开拉萨的时间。山高路远,还要考虑车辆的舒适度。然而,还不得不考虑我们的出资方——各方父母的意见,萧的父母对他孩子的选择是放心的,而我只好装作是坐火车回家,直到最后装不下去了才承认我走了川藏公路。
于是,我们每天回到客栈,或者在行车途中,搜寻着路况和拼车信息。这里不像“内地”,尽管川藏公路的状况对于西藏的意义非同小可,但关于它们的路况信息却宛如一个信息真空。每天在各处搜索着路况,但得到的消息往往是网友的悲鸣,它们屈指可数而且也模糊不清。我推断G317还能走的唯一证据,只是一个网友发的一条微博,他感叹着这一路的艰险,但总算还是过来了。直到我们在路上才真正明白317国道是什么情况。
找拼车也是扑朔迷离,陆陆续续联系了好几个人,最好笑的一次是记得萧打网上一个人留的电话,开口就直来直去,不谙沟通之道:“你们是走川藏线还是青藏线啊?”对面回答说人已经招满了。还有一个萧的老乡联系的一辆大众途观,走G317,时间随稍显仓促但也能够接受,但最终觉得这车不太靠谱就罢了。最后选定的是我恰好在期末考试前夕微信上加的一个做川藏深度游的人,在这里叫他”余”吧。恰好在我们理想的时间区间他可以载人返回成都,走G317。
出发前一天晚上,我们在客栈附近的超市徜徉良久,花了三百多元,以供路上食用。我和萧的不理性消费观不约而同地触发了,结果是其中很多食品我最终一路带回了家。其中很多东西路上不想打开吃,但是各种火腿肠倒是维持着我们的生命。
在东哥和胖妹等人相继离开客栈之后的一天,我们也离开了客栈。那是一个晴天的午后,天空依旧很蓝。一辆丰田陆地巡洋舰越野车来客栈附近接我们,我们上车之后与另一辆同行的陆巡会合,后又在一个军区招待所接另外几位女士。院子里还停放着几辆荷枪实弹的装甲运兵车。
我们这辆车有两位司机,余和代,都是三十岁上下年轻的小伙,还有一名女生,她是一个人来西藏的,矮胖的个头,穿着土灰色的厚重基调。萧大概是不太好意思,或者说不想和这位女生坐在一起,我就坐在后排的中间,正好也能环顾四周。陆地巡洋舰的地盘高,而且全景式车窗也能很好地观察四面八方。
2015年8月26日下午,阳光打在拉萨街道上众多的越野车上,它们的车窗玻璃反射着柔和的日光。车里,两位年轻司机对着对讲机,互相说笑。一次长远的路途开始了。
这是一个祥和却也压抑的城市。再见。
草原:拉萨、那曲
G317的起始点是西藏那曲和四川成都,到那曲之前,还要走一段青藏公路。西藏的一些公路实行限速单制度,从一个公路检查点领限速单出发,不能在规定的时间之前通过下一个公路检查点。这是一种釜底抽薪的防止车辆限速的办法,但也只能在西藏这样一个地广人稀,一条公路延伸到很远也没有多少聚落的地方。不过我们还是按平时的感觉跑,每次都提前到了,就在检查点之前一段距离停车等待。
开出拉萨后,有很长一段路都是青藏公路与青藏铁路并行,路的两边是距离时远时近的连绵的山,山坡上暗色的石头裸露出来,坡度较缓的话也许有绿草覆盖于上。当然,这一段路的主调还是起伏和缓的高原,一片无垠的草地,这种草很浅,分布比较疏松,遍山的牛羊群点缀其中。同车的女孩儿拿起单反拍远处的山,山上有经幡,她问我这是什么,我说了之后她恍然大悟状,多次重复:“原来这就是经幡啊。”我还有些诧异。
云层渐渐厚了起来,但块状的云还不能完全遮住艳丽的日光,尤其这样一种景象,我们身处阴云遮盖之处,而路的前方却是一片高原晴天,我们便穿梭于阴天与晴天之间。曾经有人做比喻,说青藏线是杜甫,川藏线是李白,挺贴切。川藏线上的景色,峰回路转、奇伟瑰怪,不同的地方给人的是不同的惊喜。而青藏线,从始到终都是同一种基调,让人长久地沉浸在一种辽阔的视野之中。
夜幕渐渐降临,开始下雨,明亮的闪电撕破黑幕,雷声铺天盖地而来。车外的气温明显下降,开始结霜了,隐约看到高原变成了白皑皑的一片。但天空并没有完全黑下来,我看到车子后面的远处,在黑云的缝隙里,居然还能看到一束阳光照射下来,让人联想到传说中耶稣钉在十字架上的时候,天空是黑暗的,一束光从云层之上照射下来,打在他的脸上。接近目的地那曲,空旷的公路上车辆也多了起来,一辆车打滑掉进了路边的沟里,倾斜着挂在里面,看起来并不严重。只是要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冰冷雨夜里,这日子会比较难熬了,即使是救援立即出发,恐怕也得在车里倾斜着熬一个晚上。余说:“大晚上困在这里还是有点恼火。”
夜色里看不清那曲这个城市的样貌,我们在网上订了住处,等到了那个地方,萧上楼打探打探,一会儿他下来,笑着大声说:“条件奇差。”这栋建筑放在“内地”,那也是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建筑了,尤其是巷道的墙面,底部约一米左右高绿色粉刷,上面是白色墙壁。
这里没有自来水,也没有下水道,用水要自己在一个桶里舀,卫生间需要定期人工冲洗。不过房间还算好,睡起来还暖和,有一台信号不太好的电视,还有信号不太好的Wifi。我坐在老板的房间外面,这里Wifi信号比较好,一会儿跟老板和老板娘聊天。他们看起来六十岁左右了,是浙江人,好像是八十年代来到这里,原因忘了,好像是为了找钱赚,不过现在看来方向可能选错了。他们笑着说着冬天那曲的情形,地下水都结冰了,清扫卫生间的时候要用铁铲铲冰,很难铲动。听起来这是一个心酸的故事,但看起来他们似乎并不觉得。
我们和那个女孩住一个三人间,与外界联络一下之后便各自睡去了。
第二天醒来,出去吃早饭,继续赶路。这里的早餐贵得吓人。我到旁边的一家副食店里看看,女店主面无表情,不苟言笑,似乎穿着黑丝、黑棉袜或黑色打底裤,这在高原上不多见。我看了看营养快线,这里还在卖大瓶装的,好久以前营养快线的瓶子就缩水了,我看了看生产日期,已经过期。我小心翼翼地穿过泥泞的街道,那曲这着小城,许多路段都在修路,然而只是见路被挖了,不见有施工的迹象。
驶离青藏线,正式转入G317,这一段路况很好,景观也与此前没什么差别。这次之中,我们一行人发生了有些有趣的事。另一辆车上的他们的客户是一位瑜伽老师,她兴奋地要在这个高原上活动活动,于是,他让代跟她玩起一些高难度动作。
后来,她又独自在车顶上和公路上开练了,并引来路过的人们纷纷下车围观拍照。
在高原上练瑜伽,想必一定很累。代在结束了跟瑜伽老师的活动后累得不行。回到车上,他告诉余自己刚刚听闻的让他震惊的话——有个女的对自己说:“比你X她还累吧。”
渐渐地,一望无际的草地地势起伏变大,车子开始上坡、下坡,我们开始在起伏中前进。接着,山也不再只是位于左右的远处,它们开始并拢,我们开始在峡谷中穿行了。
翻越斜拉山和珠角拉山:巴青、丁青、类乌齐、昌都
8月27日晚,我们抵达巴青,司机师傅们考量了前方修路放行时间之后,决定留宿于此。
我们三人在街上找晚饭吃。餐馆的价格一如既往地贵,一碗炒饭都要二十几,而且我们也估计里面没什么肉。女孩找了家餐馆吃饭,我和萧嫌贵,到超市里去看看。超市的门很小,而且还有透明的遮帘,这时我看到门口张贴的一张告示,是政府关于治理风沙的,这时,恰好一阵风卷着黄沙从街道上普遍而来,我立即明白了为何街上许多店面都有这样的遮帘。超市里还挺宽敞,进门不远可以看到一个我不太明白是一个大锅炉一样的东西,可能是到暖气的作用,但它已十分古旧,上面的说明字样分明是七十年代的风格。老板和老板娘经营着这家店,一开始我们对他们说普通话,后来他们听到我们交流时用四川话,他们就也用起四川话来,他们介绍自己重庆来的。一听到又是从“内地”来的且扎根于此,心里又冒出一股无来由的同情。也许自己是错的,他们看起来过得也很开心。老板娘坐在收银台前,对着电脑看剧,桌面上摆着一台IPhone 5S。萧拿起了一碗不需加水的方便米饭,决定就坐在这里吃。大家都是第一次目睹如何食用这种方便米饭,老板和老板娘尤为感兴趣,乐呵呵的,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东西为什么不需要加水也不需要加热就能够食用了。食用完毕,我们补充了一些火腿肠,结算后当把它暂时放在收银台继续找东西时,两名裹着头巾的藏族妇女买了几件藏族用品结账时毫不掩饰地带走了我们的火腿肠。老板娘见状,连忙喝止了她们,说这是我们的,不能带走。她们放下火腿肠后走了。老板娘和老板对我们说,这里的人就是这样,别人的东西他们也要拿。
走出超市之后,我们三人去找住处。找了很久,尽管无限降低了自己的预期条件,但仅有的地方价格也高得难以接受。之后我们索性找了一家在这个小县城堪称豪华的宾馆住下,双人床,我和萧挤在一起睡,那个女生独自睡一张床。我和他高一的时候常常睡在一起,没有任何拘束感,有一些熟悉之后的陌生。
8月28日凌晨三点,我们起床,匆匆地继续赶路。之所以要起得这么早,是为了绕过一个修路地段,该处只能夜晚通行,白天不能过。这样的修路地段G317有好几处。两位职业司机也没多少类似的经历,发车后还拍照片发朋友圈。开出一会儿,经过一个公路检查站。这给我们之后的旅程带来了两个变化,第一是后面的路不限速了,当时心中还暗喜,终于可以放开手脚走了,可以尽早回到成都,后来才知道我想多了,后面的路况确实用不着限速,因为根本就开不快。第二是,警察发现我们车上有一个新疆人,那个女孩籍贯是新疆的,汉族人。从那之后的每一个检查站,我们都得多待一会儿,那个女孩要被盘问、登记。还好她带了学生证,否则情况会更糟,几个警察遇到她都凶巴巴的。在那个公路检查站,藏族警察大叔用藏语跟总部联络,可能是请示总部如何处理,以及调取这个人的信息,等了很久才得以放行。这个大叔还要求我们今晚必须到昌都,大概是要让这个女孩晚上要在昌都的检查站报道,确定这人没有潜入藏区深处搞破坏。
我小睡了一会儿,醒来之后,天蒙蒙亮了,发现我们在山中行进,正在下坡,看起来已经翻过垭口了。这是此行中的第一座大山,斜拉山。在这里G317终于露出了它的真实面貌,国道只是一个虚名,它只是一条简易的土石路,单车道,来往车辆需要找宽敞一点的地方错车。许多路段依山而建,崖边上没有任何护栏。而且这条线路上还有很多货车摇摇晃晃地行驶在这上面,时常要缓慢地跟这样的庞然大物超车、错车。偶尔还有成群的牛在公路上大摇大摆地行进,照司机的话说,必须让着这些“哥老倌”。有一次在公路转角处,对面忽然驶来一辆越野车,后面还跟着几辆货车和越野,双方立即踩刹车,我们往后倒了大概两百米才在悬崖边上勉强找了个宽敞地方让对方先行通过。有很长一段路是在河边,河水浑黄,水流湍急,土石路也变得泥泞起来,等终于翻过了山,到了一个小镇上,原本干净的车身,现在连在车窗上都有泥。镇子上没什么人烟,几个小孩站在旁边好奇地看着我们,因为司机逗他们给他们吃的。这时大概是八九点,天已经彻底亮了。
斜拉山之后,地势趋于平缓,草原景观重现。但路况还是很糟糕。曾遇到一辆货车的轮子陷进坑里出不来,另一辆货车拼尽全力把它拉了出来。
前往丁青的路上经过两个小镇。在第一个小镇时,遇到五个戴着红领巾的小学生,三男两女,领头的女生扛着一面五星红旗,都面无表情,看不出任何这个年龄段孩子的活泼与灵性。当他们看到我们开了过来,立即站住,扛旗的女生开始摇动红旗,其他人向我们敬少先队礼。我没怎么感到惊喜,因为他们在摇旗和敬礼时,依然不约而同地保持着木然的表情。这几张木然的脸,一直深深印刻在我的记忆里。我读不出这里面究竟意味着什么。如果说,支教是有意义的,那么这些来这里支教的意义尤甚,但恐怕在“内地”没有任何人会想到会来这里支教,处于世界边缘的边缘,山高路远,难以抵达。在相距不远的下一个小镇,又遇到一群孩子,都是男孩儿,在路上嬉笑打闹,看到车来了也没有正眼看一下。恐怕,这才是应有的。
中午抵达丁青县,县城在修路,也是只见坑坑洼洼的街道,不见有施工翻新的迹象。这里的餐馆价格稍稍便宜了一些,我咬咬牙决定吃一顿最后的正常的饭,因为实在是没钱了。这里还是只能管饱,不可能吃好。车子在这儿加了油,油价昂贵,还得用身份证挨个登记。这个时候我去旁边的副食店逛了逛,货架简单,商品不多。萧想买瓶矿泉水,然而还是过期的。收银台我看到一盒小时候吃过的西瓜状泡泡糖,完全是童年时期的模样,店员注意到我仔细端详它,就打开盖子问我需不需要,但这显然是不能吃了,许多颗糖正在化成白色粉末。
出城不久后在一处路障拦住,前面在修路。司机师傅下去打探情况,问的是等一会儿就可以走,但要等几个小时;或者走河对面的一条便道可以绕过去。为了赶时间,我们选择走便道,反正车好。这条便道就是一条泥泞的土泥路,有好几处的钝角状而非弧线状的上下坡,还要淌过几处小溪,倘若轿车走这儿必然刮到底盘。
这儿发生了一点小插曲,在一个拐弯处对面也驶来一辆越野,它在试图给我们让位置错车时发生了小擦挂,我们的车被蹭了一点皮。在这个附近没什么人,连手机信号都没有的地方,一切的社会规范与道德都可以暂时抛之不理,怎么讨价还价成了一个问题。对方是一车中年人,我们两辆车上全是年轻人。我们的几位司机要求赔偿四百元;对方认为自己不应该承担全责,因为自己是在给我们让路。在这场大约十分钟的争论中,我们三个人始终坐在车上,只是呆呆地看着,没有下车帮忙,甚至没有站下去涨涨士气。当时,自己处于一种麻木的状态,也想到自己应该是没有义务要卷入这场争论的。但现在想起,或许自己不该这样。最终对方还是退让了,给了四百元,不愉快地互相走人。还好,没有发生“自然状态”下可能会发生的事。
驶出便道后,停了会儿车,司机师傅们抽根烟冷静一下,说要压压惊。代苦涩地开玩笑说,还好碰到的不是一辆藏车,不然最后可能是自己赔钱了。接下来的路都算平缓,差不多都是在河谷中行进。在一片开阔的草地,大家稍事休息。我在草地里走了走,站在一头硕大的黑牛旁边,它保持纹丝不动的姿势,只是嘴巴在吧唧吧唧地蠕动。地上还有地鼠或土拨鼠之类的生物,我想走近看看它们长什么样,无奈它们太灵活了,一下子就钻进地洞里不见踪影。在公路上,瑜伽老师带着几位司机做操,活动活动筋骨。
接下来的一处便道,是通过原路旁边的小山,先冲上一个陡峭的上坡路,再碾过一片草地,再驶下一个疾风骤雨的下坡。前车在下到地面上之后,富有娱乐精神的他们全部跑下车给我们的下坡摄像。这确实没什么紧张的,因为这其实没什么危险,踩好刹车就行。
这还算好。但在这一天,我反复听到余向代说,等会儿翻珠角拉山的时候(他说这个名词的时候我的反应是猪脚拉山)让他来开,再加上这个山的名字听起来不善,我隐约感觉不详。但这座山始终没有出现,而且还走了一段柏油路,行走于山间茂密的森林中,海拔高度也有所下降。我以为今天照着这样子就能到昌都了。
接近傍晚,代在驾驶,车子不知不觉地开始缓慢爬坡了,路况忽然变得恶劣起来,我一度以为离开了主线。货车冒出很多,在慢慢爬坡了。在悬崖边上的窄路,需要不停地与货车超车、错车,很考验的人的心理承受力。太阳渐渐下山,山里变成云蒸雾绕,气温迅速降低,世界黯淡了下来。我左顾右望,内心警惕起来,告诉萧,如果我知道G317的路会是现在这样,我可能不会选择走这条了。萧保持一如既往的傻笑,倒是不觉得有什么。他有这样的反应让我有了些安慰。代也明显不再像前几日开车时散漫的样子,戴起了一个号称开车用的“三防眼镜”,直起身子全神贯注地看着前方,不停地跟余交流着现在的状况。我也直起身子,紧张地一声不吭地看着前方。一边小心翼翼地在土石路中行进,一边想办法超过前面实在过于缓慢的货车。在这种情况下不可能强行超车,只有等待货车自己停下来给我们让路。有的货车需要鸣笛提醒,有的则会主动停下来让我们走。其中有辆货车还隔得挺远就停下来给我们让路,余高兴地向他喊道:“谢谢啊!”
在山腰上的森林中行进,能见度不高。对面的一列车与我们这边的一列车堵住了,停在后面等前面慢慢挪位置错车。夜幕即将降临,天空是一片深沉的墨蓝色。雨水打在车窗玻璃上,车内的灯光孤寂地亮着,车外是山中森林,一片没有人烟的自然世界,几乎没有声音。
这是一个滋生恐惧与绝望的地方,其实没有什么东西是吓人的,只是在一个万籁俱寂、阴森森的大自然中,人所感到的渺小与孤立无援。然而,古人或许不会产生这样的情感,我的想象中,李商隐的“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所处的是一个类似的情景。也许这可以说明我们现代人的改变,现代社会使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被置于一个无比紧密的环境之下,但这却催生了我们对孤独的恐惧,或者说某些人对孤独的渴望,但这种渴望,多半只是一种不得已的诉说。
堵车的时候,余S问代现在成都热不热,余说:“我跟你一起出来的,十多天了,我咋个晓得喃”(四川话)?在西藏,我们过的是“内地”冬天的日子,尽管我觉得我衣服足够多了,但全部穿上还是受不了这里夜晚的冷风。
总算还是七拐八拐地下山了,进入平路,我长长地舒了口气。抵达昌都已是晚上九点多,昌都的城市建设没有拉萨那样保护城市风貌的羁绊,街道和建筑皆显示出一个现代化城市的样子,这里看起来与“内地”西部地区的地级市已经别无二致了。
我们三个独自找住处,实在是没什么钱了,而且住的起的地方条件也不好,我们决定找一家网吧待一晚上。算起来,我已经近三年没有通宵上网,两年没有进过网吧。网吧的内部设施也还差强人意,我一开始坐下来不知道该干点什么,我不能发空间,不能发朋友圈,因为我父母以为我现在还在青藏铁路上。玩了一晚上的《使命召唤11》,这个系列的游戏自第十代开始我手头的电脑就都带不动了;还玩了一会儿《暗黑破坏神3》。这一宿都没有睡,网吧太吵了,而且坐着也睡不着。
凌晨3、4点左右冒出一个熊孩子,看起来是藏人,或至少带藏族血统,肤色较黑。他始终板着一张脸。他先是在旁边看萧玩游戏,显然他也对这个游戏感兴趣,说他要玩一玩。萧感觉莫名其妙,说“我在玩。”他就走开了。一会儿又跑到我的另一边,一个女性,她已经头趴在扶手上睡着了,但屏幕里还放着剧。熊孩子坐在另一个扶手上,玩起了FIFA,中间试图扯下女性头上戴着的耳机,不果,就继续玩。即使是如愿以偿,玩的时候也他没有任何表情,始终板着一张脸。这张脸让我想起在丁青之前遇到的摇旗和敬礼的孩子,也是面无表情。为什么会这样?
翻越矮拉山和雀儿山:德格、甘孜、马尔康、成都
在昌都,8月29日清晨,天还未彻底亮,拖着昏昏沉沉的头和僵硬的躯体从网吧出来,上车,看了会儿窗外便睡去。醒来之后不久,我们正在爬坡,后来知道这是矮拉山。
天气晴朗,车辆少,视野开阔,山上只有草地和岩石,树木很少。这样,路也不再像上次的珠角拉山那样令人生畏了。车里,司机们饶有兴趣地聊起了我们的专业,说我们这一趟应该会各有收获。代Sir听说萧氏学土木工程的,就说以后必须要学会喝酒,以后想包到工程必须要跟别人喝酒,还说这一路上旁边的建筑可以仔细看看。我很好奇,这位不喜欢上台面的仁兄是否有机会因为包工程跟别人喝酒。他听说我是学历史的,问以后会干什么,当老师吗?然后说回家后有空要翻翻以前的历史书。他还说这一路上可以感受到藏区的历史和文化。至于那一位女生,她是学在丽江学旅游管理的,当然就更加对口了。车里终于有了些欢笑热烈的气氛。
翻越矮拉山时,果真有一种“今天天气好晴朗,处处好风光”的愉悦感。我在车上注意到远处的一座山上,山顶是一片平地,平地边缘及棱角处的山坡上长满了密密麻麻的树,很好奇它是如何形成的。如同许多城里人的隐居梦,我对萧说,如果能在那片平地里建一座房住下,可真好。
照两位司机的话说,车上都是年轻人,要high起来,所以他们播放一些high歌。不过,他们为此下载的歌似乎没几首是high的。我对带歌词的音乐涉猎很浅,他们播放的音乐里面,印象最深的是一句歌词“就算我是K歌之王”。后来知道,这是陈奕迅的《淘汰》。
下山后,路面由土石路变为柏油路,很快,来到了金沙江边,在过江前的检查站上接受检查后,我们跨过金沙江,离开西藏境内,进入四川。
有趣的是,进入四川境内不久便上了一段沥青路面,还遇到几个已经建成或正在建设的隧道,车速立即提升不少。余给说我们G318上的情况更明显,西藏境内就是翻山越岭,进入四川后就是隧道、隧道、隧道。然后他还用种种夸张的方式表达着“四川就是好”,他打开车窗,手伸出窗外,抓住一些空气,放入口鼻前,“连四川的空气都是香的。”
很快到了德格县,它隶属于甘孜,县城相比路过的西藏的几个县要热闹不少。很多店面都打着四川各处的名小吃的招牌。但是,相对于“内地”的某种滞后性还是存在的,比如我看到一家手机店的店面是大概六、七年前在内地城市经常看到的诺基亚的店牌,现在这种店牌早已经不复存在了。诺基亚也没有卖手机了。我不久前在成都还看到过一家仅存在诺基亚店,它应该是被微软接管了,店面是简约的“Nokia”,并非那种经典的诺基亚标牌。我们在这儿吃午饭,我实在忍受不住诱惑,吃了顿抄手,萧还去买了些卤菜和水果。吃过饭后,我还看到一个外国大叔穿着旅行的装束在街头走过,很奇怪,为什么这么偏远的地方都还有外国人来。这个县街道狭窄,县城的面貌也只像是“内地”的一个镇,但无论是街上的行人还是商铺,或是车辆,有一种边境小镇的繁华感。
上车后不久又睡着了,而且是除了司机余,其他四人都睡得死气沉沉的那种,等傍晚六点钟我醒来后,大家也正好陆续醒来,这时车子正在一群同方向行进的黑牛中缓慢前进。路是土石路。余见我们醒来,谈起他在过去几个小时的见闻,说他翻过了雀儿山,在山上,路旁盖着积雪,他没人说话,即跟旁边堵在一起的货车司机聊起天来。睡觉果真误事。这时车已经快下山了,过了一会儿,又上了柏油路,意味着我们已经翻过了雀儿山。
接近甘孜,天正在黑下来了。在一条河边,我们停车在路边吃中午买的卤菜,就当晚饭了。余和代在商量接下来的行程,今晚若在甘孜住下来,到成都就第二天晚上,若在马尔康住下,到成都的时间也是第二天但要提前一些。代最后提出,干脆开通宵车,省下住宿费,第二天早点回成都,再好好休息。接着,他们向我们宣布了这一决定,我们非常赞同,都希望能早点回去。
夜幕降临,我们穿越几个村庄,有一种四川的熟悉感,又爬上一座小山,在这途中,我看到了最大最亮的月亮。川藏路上,我们日夜兼程。晚上,窗外什么都不看清,最多只能看到近处的山的轮廓。忽然,路况陡然变差了,不是土石路,是土石路还好,这里看起来本来是柏油路,但是却被拆毁了路基,车子只能时左时右地寻找着不那么颠簸的车道走,缓慢地前行。我以为这段路不会很长,但一两个小时过去了,还是如此,心里很堵,而技艺精湛的司机倒是没什么怨气,继续精确地前进着。渐渐地,我睡着了。
等醒来后,是凌晨五点左右,我通过后视镜看到正在开车的代疲惫地耷拉着眼睛,不时看着前方,不时看着后视镜。看起来,烂路已经结束了。之后我得知,那段没有翻山的烂路两百多公里,开了五、六个小时。天蒙蒙亮,过了会儿,换成余开车,代躺在副驾驶上休息。这是哪儿?打开地图看了看 ,在理县与汶川之间,海拔高度下降到2500米左右。9点左右抵达了汶川,这里丝毫看不出那场大地震的痕迹。司机们买了包烟。上都汶高速,余对开车的代说:“高速开慢点,开到180就行了。”我们也许是走过了这辈子能遇上的最差的路,此时上高速公路,平稳、高速地前进着。在汶川之后,海拔开始骤降,过了几个连续的长隧道后,无比清朗的高原天空在出隧道口后立即变成了雾霾弥漫的天空,举目一望,远方是灰色的。这时,海拔也降到了成都平原的海拔。很快,驶过都江堰,进入成都。
难以置信,绕行青海,直接从青藏高原下降到成都平原,从成都的北边如神兵天降一般忽然出现。余和代假惺惺地给我们介绍起成都来,“看嘛,现在我们进三环了”。
余这时脱下羽绒服,抱在面前,身上还穿着几件衣服。只有我们知道自己是刚刚从一个很远很高的地方来的人。街上的人只会注意到一辆脏兮兮的越野车,不知是从哪个泥坑里爬出来的。
从成灌高速公路上下来,沿着蜀汉路穿过三环、二环、一环,进入市区,就像刚刚从一个长长的梦里醒来。此时再呆呆地看着窗外,街边的公交站上,年轻的女孩子们穿着裙子、短裤和丝袜,这是梦境与现实的明显相异之处。街道与建筑的布设,虽然不好看出有什么特别之处,但明显能感受到属于成都的气息。
陈奕迅的《淘汰》的几句歌词对于这场旅行时恰如其分的,“醒来了,梦散了,你我都走散了。”抵达成都,走下陆巡时,仿佛旅行依然在进行。当它开走了,旅行就告中止了。紧接着,我和萧在火车站外分别,他坐上一辆三轮车要到附近的汽车站坐大巴,我和他对视了一眼,互相表达了告别,我没有走,但把视线移向了别处。眼角的余光看到他又看了我一眼,也许是无意识的。但我傲娇地没有再看过去。等三轮车走了,我才目送着他离开。
我在回家的火车上,在夜色下的川东盆地奔驰,窗外什么都看不见,但我凝视着窗外,好像看到了青藏高原漫天飞舞的雪与沙,以及川藏公路上深不可测的山。正巧,火车因未知的原因又临时停了一个多小时,我出发去成都转车去西藏的路上也临时停了好几个小时。一切仿佛转了圈,最后还是回到了原点。
结语
于是,我们把整个川藏公路G317北线从头到尾走到一遍。这一路上,最破烂的路和最纯粹的风景,手机一路上都没有信号,那种少有的与世隔绝感,可以脱离互联网世界全身心感受旅行的美,我们都走过了。
我还没有走过G318南线,但平心而论,G317不仅路更烂,而且风景也没有所谓的景观大道G318上的路美丽。所以就旅行来说,G317不是最好的选择,而往往是意外的旅程。几年以后,斜拉山、珠角拉山、矮拉山和雀儿山的隧道都先后建成,而这意味着现在已经很难再看到翻越这几座山时能够看到的景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