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校园里消失的女权主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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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过去若干年,我观察了中国女权主义的情况,但很难说那是一场社会运动,因为它主要是在互联网上零星发生的,很少有组织性的活动。许多女权主义者在校园中便成为女权主义者。美国或许算是女权运动的发源地,我希望能在美国校园中找到一些无法在中国看到的有趣的东西。可是我不仅没有找到校园里女权运动,而是看到了相反的迹象:女权主义在美国大学里已经衰落了。

我观察的只是弗吉尼亚大学(UVA)这一所学校的情况,但它作为一所处于蓝州的研究型精英大学,应该能代表整个美国的情况。我在互联网上检索了相关信息,发现UVA曾经有一个女权主义学生组织,但是它的INS账号在2016年就停止了更新。另一个女权账号在2019年停止了更新,而且这两个账号的关注者现在都只有两位数。还有一个Facebook公开小组叫“Feminism is for Everyone at UVa”,而最近几年它没有什么实质性内容。

印象中我遇到过的唯一一个女性相关活动是一个关于美国亚裔女性的讲座。讲者是UVA性别研究系的一位教授,她聚焦了一种叫做fetishization的现象。在讲座这个语境中,这指的是出于种族原因对某人产生性渴望,比如一位白人男性因为一位姑娘是亚裔而对其产生性渴望(这个词的意思其实包含了情感,而不是说仅仅是性欲)。听者不少,但绝大多数都是讲座的主办方——一个亚裔学生组织——的成员,她们穿着统一的黑色外套,而且几乎都是女性。乍一看,我还以为自己误入了什么帮派组织。像我这样的男性听者寥寥无几。而且,这个亚裔学生组织以外的亚裔似乎对这个活动不感兴趣,我在这里没有见到任何一位我认识的亚裔同学。

很有趣的是,在讲座广告中,主办方还写了专门警告,说本讲座涉及性别议题,对此感到不适者建议不要参加。但即便如此,这个讲座涉及的主要是种族议题,其次才是性别议题。而且,印象中我在讲座中没有听到什么女权的观点。

综合这些情况,我可以很有把握地说,作为一种社会运动的女权主义,在美国大学校园里已经消停了。美国与中国的情况不同,在中国大学里找不到相关组织和活动说明不了什么事情,但是在美国这个社会运动兴旺的国家,如果女权主义停止了活动,那么它就不再作为一种运动而存在了。当然,我这里只涉及校园的情况,并不涉及校园以外的社会。

为什么女权主义者在美国校园消失了?这是不是只是一个短暂的低迷期呢?这恐怕是一个长期性的、不可逆转的现象,接下来我简单解释一下几个原因。

失衡的男女比例

美国大学里女生的比例大于男生,并且差距仍有扩大的趋势。根据华尔街日报的一篇报道,目前,美国大学校园里的男女比例大约是4:6。根据人口普查局的数据,女性在美国大学适龄人口中的比重为49%,而这意味着许多适龄男性放弃上大学。而在那些放弃上大学的男性中,以白人男性最为突出。在当下的种族和性别政治环境下,想要特别帮扶白人男性的努力,这恐怕是痴人说梦。由白人男性学生主导的大学校园,已经成为了几十年前的旧图景。一位专家说,按照这一趋势发展下去,未来数年,同一年获取大学文凭的学生中男女比例将变成1:2。

这一现象可以放在更大的“男性气质的危机”这一背景来看待。种族政治和性别政治所攻击的主要对象,白人男性,虽然可能还主导着大学教席和管理层,但是其数量在学生群体中已经逐渐式微。随着这一趋势的进一步发展,社会上的各种需要大学文凭的专业型工作的新员工也会逐渐由女性占据多数。

而这导致了两种后果:第一点很明显,当女权主义者所树立的靶子已经站不稳了,再继续射击便徒劳无益。毕竟,大多数女权主义者也是现实主义者,并不会像某些革命运动中曾发生过的事情那样,没有敌人也要制造敌人出来。第二则不那么明显,失衡的性别比例会对女性学生的人际关系造成恶劣影响,这包括普通社会关系、友谊和亲密关系。仅仅从统计数据来看,单身的女学生很可能会远多于单身的男学生,而且女学生可能会拥有较少的异性朋友。浪漫关系自然无需多言,而异性友谊和同性友谊在很多方面都有所不同,拥有同性友谊并不等于拥有了全部友谊。

用一个非常简单的计算方式来看,男女比例4:6,假如亲密关系必须在大学校园内部产生并且“强行”配对的话,那么将会有三分之一的女学生找不到伴侣。这样来看,这种女性内部对伴侣的竞争将会是非常可怕的。戴维·巴斯在《欲望的演化》中已经提到了这个严峻的问题,他指出,女性比男性更不愿意找一个比自己学历低的伴侣。当然这只是一个粗糙的推想而已,实际情况要复杂得多。

良好的性别环境

最近,我和一位美国白人同学聊起了关于女权主义话题,她和我一致同意,东亚女权主义要比西方女权主义更加激进。我提出,在历史和文化负担越重的地方,女权主义运动越激烈,比如韩国和中国大陆;而在负担较轻的地方,女权主义运动越温和, 比如台湾、北欧。她对此做出了更好的总结:这是一个“钟形曲线”:

第一,在负担最重的地方,女权主义运动完全得不到发展,比如阿富汗、日本。

第二,在负担处于中等水平的地方,女权主义运动最为激烈,比如韩国、中国大陆。

第三,在负担最轻的地方,女权主义运动最温和,比如北欧。台湾和香港虽然不及北欧,但是它们在东亚已经处于负担最轻的行列。

从这来看,由于那些负担最轻的地方,走回头路的可能性微乎其微,那么它们应该会把目前这个状态保持下去。美国虽然跟北欧相比还有明显差距,但是比韩国和中国大陆还是好太多,所以它也可以算作位于负担较轻的地方。

我还补充道,这个钟形曲线也可以用来解释男女性别差异。在北欧,男女性别差异变大,而不是变小了。

当然,随着罗诉韦德案被最高法院推翻,美国的女性地位看起来是栽了个跟头。这件事对许多女性来说当然是一个坏消息,而我也对许多女性的愤怒和担忧感到非常同情,但是我认为它在理论上并无法表明女性的地位开始走回头路。一是因为堕胎本性的特殊性质,不再在联邦司法层面保护堕胎权并不必然意味着对女性的不尊重;二是它并未否决堕胎权,而是交给各州去做出立法决定。大体上来说,女性在美国所获得的尊重,尤其是来自自己父母的尊重,是许多中国女性梦寐以求的。

次要的社会议题

在美国这个以多样性为特征的国家,层出不穷的社会议题不断吸引着人们的注意力,同时许多人开始谴责各路媒介就这些议题进行夸张和宣传。目前,美国最为紧要的社会议题,一个是黑人权利,另一个是LGBT权利。女性权利依然重要,但是已经光鲜不再。我在《性少数群体权利与女权主义无法兼容》中已经分析了为何LGBT运动的崛起导致了女权主义运动的式微,因为这两种运动的基本观念前提是冲突的。LGBT运动倡导的是对既有人性的遵从和对浪漫爱情的强调,但女权主义运动试图改造人性并且否认浪漫爱情。

实际上,女权主义的基本主张及其预设跟黑人权利运动也有抵牾。理论上来说,女权主义运动会使得黑人中的男性与女性产生分化,但是黑人权利运动是把所有黑人作为一个整体。即便女权主义运动有能力做到分化,在当下她们也不敢这样做。

于是,事情最后往往变成了一锅大杂烩。就像有些美国家庭在自家草坪上插着一面旗帜,上面写着Black Lives Matter、Love is Love、一句女权口号或其他各种政治口号。现在,这一切被集合在Wokeness这一帐篷术语中。黑人权利运动和LGBT运动的活动家们无需考虑女权主义者的感受,但女权主义活动家们则不得不考虑他们的感受。

目前来看,黑人权利运动和LGBT运动开始遭受反冲,但是至少在最近几年,它们可能还会是最紧要的社会议题。同时女权主义运动却在加速衰落。在罗诉韦德案在最高法院被推翻后,似乎未见女权主义者折腾出多大风浪。即便黑人权利运动和LGBT运动的势头在未来逐渐回落,它们仍然可能大于女权主义运动。

对女权主义运动的反冲

在历史上,女权主义运动一直伴随着阻力。最近一些年,女权主义运动似乎显得越来越脱离现实并招致许多人反感,同时它还遭遇了一个非常强大的敌人:互联网幽默。互联网虽然极大地扩散了女权主义的影响力,但同时也增强了反对它的力量。在Urban Dictionary中,位居前列的对feminism和feminist的一些解释不乏讽刺。互联网上充斥着用幽默来取笑女权主义和女权主义者的笑话、迷因图、短视频和长视频,其中许多内容制作得很有创意,或很精湛(中国互联网上的相关内容根本无法与之相比)。让我印象最深刻的一个笑话是,有个人在一则教导男性如何搭讪女性的YouTube视频下评论道:“我找了个女孩子搭讪,后来得知她是女权主义者——我下周就要上法院出庭了。”这条评论得到了几万个点赞。

2018年2月,YouTube博主Steven Crowder在德克萨斯基督教大学校园内进行街头路人谈话视频的录制:《改变我的看法:男性特权是一个神话》。截至目前,这个节目一共做了三期。这张图片很快成为了网络迷因图。

包括Steven Crowder在内的许多视频内容,都是通过街头采访女权主义者或其他女性,来反驳她们的一些看法。比如一些女权主义者说,女性与男性的收入不平等,于是采访者便通过一些设问的方式向她们表明,这是因为女性会倾向于选择轻松而高薪的工作,但男性愿意去做辛苦而相对高薪的工作。当然,关于这个问题,应该通过严谨的研究才能得出恰当的结论,但这些视频内容的确起到了瓦解女权主义运动的作用。

一个取笑女权主义者的迷因

幽默是一种奇特的力量。当幽默被用在讽刺女权主义运动上,会很快地加深人们对女权主义者的刻板印象。这些印象包括:长相欠佳、容易愤怒、仇视男性、缺少人际接触、不够女性化、想要的不是平等而是特权,等等。一种流行的理论认为,一些女性参与女权示威的原因就是为了让自己获得男性的关注。

我们这里不讨论以上的这些刻板印象和理论在多大程度上把握住了现实,但它们确实造成了巨大影响。这些影响是通过各路社交媒介传播开的,而身在校园的高中生和大学生们自然对互联网非常熟练,所以他们应该很容易接触到这些内容。对于新进入或身处大学校园的人来说,要加入这一声名狼藉的社会运动并且给自己添加一个令人难堪的身份,当然是一件费力不讨好的事情。

结语

我在UVA遇到的标榜自己是“女权主义者”的人,尤其是在社交媒体上广而告之的,或者热衷在互联网上讨论女权话题的人,无一例外是中国留学生。我还注意到,加州地区还有简体中文的女权论坛活动。而我个人对这些做法持严厉的批评态度:第一,正如我在其他文章里已经提过的现象,无论男女,标榜自己是女权主义者的人,都会让自己的吸引力打折扣(部分原因便是对女权主义者日渐加深的刻板印象)。第二,这些留学生身在美国,但灵魂似乎还停留在以前所处的文化环境中,这可能使得她们无法更好地感受当地的文化和社会环境。第三点则不那么明显相比美国人,中国人看起来可能更倾向于以为自我标榜为女权主义者能给自己带来身份的提升,或显示出自己受过良好的教育。而这一点的一部分原因可能是在中国开展活动非常艰难,所以只能向内发展。许多中国女权主义者很乐意称呼自己是“拳师”,但很难想象哪个美国人会自称自己是Feminazi。

这是一个有趣的社会现象——它让我们注意到,在这个互联网时代,母国的环境会对那些并不身在母国的年轻人造成多大影响——但这不是一个好现象。女权主义运动只是达到平等的一种手段(而且是一种有争议的手段),它本身不是目的。许多女权主义者已经忘记了这一点,真是可悲可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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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 “美国校园里消失的女权主义者” 》 有 4 条评论

  1. 辣椒油

    請問是原文嗎還是英文寫作翻過來的?好奇作者文字為什麼有一股子機翻味道。

    1. 不是。翻译的东西看多了,自然就这样了。而且也有翻译成英文的计划。

  2. […] 女权主义正在全世界范围内遭遇反噬。从欧陆、英国到美国,再到韩国和中国,女权主义到处都在遭遇激烈抵抗,只是这些抵抗的阶段和程度有所区别。在美国,女权主义的组织化形式在近些年的高校里已经接近消亡了。J·K·罗琳对跨性别群体的评论引发的争议,一定让这位老女权主义者和她的追随者们清楚地认识到了谁才是当今世界的政治正确的宠儿。在韩国,女权主义给人造成的厌恶如此强烈,以至于反女权主义的声浪甚至发展到了街头政治的程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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