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爱情与人性最好的一面

观察情侣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假如你生活在校园，那就拥有了更大的优势。情侣们，尤其是那些处于热恋状态中的情侣们，是校园里最美丽的人文风景线。每一个善良的人注意到那些目光柔情而容光焕发的情侣，都立即会感受到他人的生活的幸福，这种幸福也会迅速传染自己，使得自己因此感到欣慰和美好。

情侣中的那位女性尤其值得注意。黑格尔跟我们有同样的观察，并且他对这一现象做出了解释：

“这里的美主要在于爱情这种情感并非始终都只是冲动和情感，想象围绕着爱情的关系创造出一整个世界，把一切其他事物，一切属于现实生活的旨趣、环境和目的都提升为这种情感的装饰，把一切都拉入爱情这个领域里，使一切都由于与爱情的关系而获得价值。爱情在女子身上特别显得最美，因为女子把全部精神生活和现实生活都集中在爱情里和推广成为爱情，她只有在爱情里才找到生命的支持力；如果她在爱情方面遭遇不幸，她就会像一道光焰被第一阵狂风吹熄掉。”

《美学》

当然，黑格尔的观察是正确的，但是囿于时代因素，他的解释有些过时。在今天的我们看来，女性的生命活动领域不仅仅是浪漫爱情，她们跟男性一样有一个需要不断自我发展的个人生活的部分。不过，基于所处时代之不同来批评过去的思想家是最没有意思的事情，我们更应该从中看到有利于我们的因素。

黑格尔说，女性把生活的所有其他方面都变成浪漫爱情的装饰，并使这些通过浪漫爱情而获得价值。这意味着，一个人是用浪漫爱情来作为总的形式来统领自己的整个生活。很多人都有这样的时刻，比如你可以回忆一下——当自己的心上人也对你表达好感时（甚至是他们答应跟你约会甚至仅仅回复了你的消息！），你会感觉这个世界的所有东西都在对你微笑，你的生活的其他部分的阴霾似乎也一扫而光了。在进入基于相互浪漫爱情的亲密关系的初期，人们也会有这样的体验，仿佛已经飞升进入极乐世界，不再畏惧人生中的任何挑战。意大利爱情心理学家阿尔贝罗尼把这种状态叫做“初生状态”。

我认为，由浪漫爱情导致的这种初生状态展现出了人性最好的一面，它适用于女性也适用于男性，它不仅是美学意义上的，而且也是道德意义和存在论意义上的。

人性中既有好的因素，也有坏的因素，而整个文明的教养就在于放大人性善良的因素并压制坏的因素。教养和浪漫爱情都可以放大人性中的好的因素，但二者发挥作用的方式不同，教养是提供一个合适的外部环境来培养好的因素，而浪漫爱情则是作为一个内生源头来激发好的因素。

不过，浪漫爱情是一回事，亲密关系则是另一回事。在真实世界中，很多人曾经身处浪漫爱情和亲密关系的人都体会到过自己人性中最好的一面和最坏的一面，并且把这两面都统统展现给了自己的伴侣。在此我要澄清的是，浪漫爱情本身所带来的仅仅是好的因素，而坏的因素展现所拜亲密关系所赐，而不是浪漫爱情。

亲密关系本身也并不是坏的因素，而是因为亲密关系本身提供了一个把自己完整地展现给对方的环境，这样，一个人的那些坏的因素就不再有教养这个护栏的阻挡，而是直接喷涌而出了。但同时，亲密关系也可以让人可以直接在伴侣面前展现自己的好的因素。总之，亲密关系让一个人在关系中变得真实，更为接近自我，而这必定会同时让好的因素和坏的因素得以浮现。

当我们注意那些用小鸟依人的目光看到自己身边的伴侣的人——尤其是女性——我们根本不用怀疑，这个人此时此刻一定是一个“好人”。这种“好”一方面当然体现在他或她的外表上，带着这种眼神和神态的人一定是这个人在外表方面最美丽的时刻。而且我们也可以很有把握地推断，这个人在道德上以及存在论意义上也是最好的时刻。这是一种直觉，但我们也可以通过反思来很好地为这种直觉辩护。

从道德的角度来说，坠入爱河的人往往同时有富有善意和同情心，更加耐心和更加宽容。有一种理论认为他们也会更无私，因为他们现在无比看重对方的利益，并把对方的利益置于自己的利益之上。表面上看确实如此，但从根基来说，这并不是真正的无私或者利他主义，而是试图把自我的概念扩展到对方的表现。其实，如果说浪漫爱情是一种利他主义，那这简直是对浪漫爱情的侮辱。

而从生存论的角度来说，坠入爱河的人往往心态更为积极，情绪更加幸福，生活更有动力、勇气和雄心壮志，更加接近自我实现。比较复杂的两种情况是单向度的爱以及痴迷，对此我已经有过讨论，虽然它们在短期内可以带来近似但较低于双向浪漫爱情的积极效应，但长远来说可能会带来负面的后果。无论如何，双向的浪漫爱情可以带来非凡的生存论体验。自我实现可被视作人生的一个重要目标，而浪漫爱情以及以此为基础的亲密关系就是自我实现路途中的一个重要环节。

中文互联网把阿尔贝罗尼所说的“初生状态”称为“恋爱脑”。我们必须要为“恋爱脑”辩护，因为它让人们对整个人生的观感都变得积极了，并且假如这种观感没有堵塞生活中其他方面的理性抉择的通道的话，那就更好了。同时，许多人在潜意识里依然把欲望或性欲视为坏的，比如许多男性不敢接近自己心宜的女性，就是因为他们不敢直面自己的欲望。但其实，只要没有过度或者妨碍甚至侵犯他人，欲望或性欲就是中性的，我们甚至可以把它辩护成好的。

由浪漫爱情所激发的人性中的好是不可替代的。拿到百万年薪、升职到自己理想的位阶、买到自己心心念念的新款iPhone或者手提包、实现人生中的其他的重要目标或者生活中的各种小愉快，都无法提供类似的体验。实际上，即便一个人事业极其成功同时又没有体验浪漫爱情的话，这个人往往会感到无法弥补的缺憾。

当然，在真实世界中，亲密关系领域也出现了许多体现人性之丑恶的事情，并且男性和女性往往有着不同的丑恶之处。但假如仔细观察的话，我们会发现，这些丑恶之处之所以会暴露出来，恰恰是因为这里的亲密关系不是以浪漫爱情为基础的。那些对自己的伴侣施加暴力或冷暴力或者对女性进行性骚扰的男性，以及那些在婚礼前夕临时给自己头上的彩礼加价或者利用自己的男性追求者来达到其他目的的女性，都是我们经常能听说的例子。许多丑恶之事也发生在浪漫爱情已经消逝的亲密关系之中，许多反目的情侣对对方做了难以启齿的坏事，这让双方无法和平收场。

所以，还是那句话，我们必须把亲密关系建立在浪漫爱情的基础之上，这样我们才能在亲密关系这种将会完整暴露出人性的好与坏的环境中，尽可能激发自己的人性中的好，并且阻挡人性中的坏的出现。浪漫爱情将让我们展现出人性中最好的一面，它让我们变得更美、更有道德，并让我们的存在更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