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学家、心理咨询师、安·兰德的情人纳撒尼尔·布兰登(Nathaniel Branden, 1930-2014)的作品《浪漫爱情的心理学:反浪漫时代的浪漫爱情》(The Psychology of Romantic Love: Romantic Love In An Anti-Romantic Age)的新的中译本在最近由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出版了。该书的英文版首版出版于1980年,当时的书名叫做The Psychology of Romantic Love: What Love Is, why Love is Born, why it Sometimes Grows, why it Sometimes Dies,翻译过来叫《浪漫爱情心理学:爱是什么,为什么爱会诞生,为什么爱有时会成长,为什么爱有时会消亡》。该书于2008年再版,书名也改为了现在的书名。
2003年,文汇出版社出版了由孙尚奇翻译的第一个中译本。2009年,商务印书馆出版了由林本椿和林尧翻译的第二个中译本。但现在市面上很难找到这两个版本了。2024年,在青豆书坊的策划下,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再版了林本椿和林尧翻译的译本,而是我们现在看到的第三个版本。
我在2022年基于这本书的英文版和商务印书馆中译本为该书写了一篇书评。正是出于这个机缘,前段时间,承蒙青豆书坊编辑毛源斐女士赠送了我一本新译本,她也拜托我为新译本写一篇书评。由于在第一篇书评中我已经对布兰登的生平和全书的梗概做了简述,所以这篇书评也只限于讨论这个新译本与中国人目前所处的时代的关系。其实,这个新译本的出版让我颇感惊讶,因为当上野千鹤子这样的货色的书霸占了各大书店的展台的时候——我已经批评了上野千鹤子对于浪漫爱情的极其幼稚、自以为是的观点——一本倡导浪漫爱情的内在价值的书的确是在“冒天下之大不韪”。
这个新的版本和商务版的译文是一样的,而我只看到了一个明显错误,那就是第71页中间的“存在性的”或“生存性的”(existential)被翻译成了“存在主义的”,不过像我一样有经验的读者在读到这些的时候应该会立即发现这里是误译了。
不过可惜的是,新版出现了审查性漏译。在此前,我已经抱怨过现在中国大陆出版业的无微不至的审查性漏译和错译。遗憾的是,这种审查性漏译也出现在了一本讲浪漫爱情的书里面,而且这个漏译在商务版中没有发生。第51页删除了两个地方,一个是“无产阶级种族”,另一个是“无产阶级的”。在这里,布兰登讲的是人类历史上各种伦理体系的主题都是个人利益要为更高的东西进行自我牺牲,比如上帝、法老、皇帝、国王、社会、国家、无产阶级种族或宇宙,而在他看来,这些自我牺牲的伦理体系不仅压抑着自我的发展,而且也压抑着浪漫爱情。
考虑到这个主题对中国读者来说特别重要,所以我在这里要进行更详细的阐释。根据中国人的历史经验来说,布兰登的论断无疑是正确的。想一想文化大革命这个时代就好了,那是一个无限地拔高无产阶级的时代,同时也是一个埋葬浪漫爱情的时代。在许多情景中,谈恋爱都是被严厉禁止的,自己所在“单位”或者学校都有权力推行这种禁止措施。(一位文革亲历者讲述了自己谈恋爱和结婚的极为荒唐的日常生活)而且,在具体情况中,落实这种权力的个体往往是某几位领导,这也就免不了某些领导利用这种权力来诱使年轻女性跟自己上床,有时甚至直接强奸。既然谈恋爱都是被禁止,那么谈何浪漫爱情?谈婚论嫁是一步到位的事情。当然,许多人也听过文革期间的浪漫爱情小故事,但这些故事几乎肯定是在地下状态中进行的。于是,婚姻通常被赋予的意义就是献身于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事业,而假如夫妻之间真正在浪漫爱情的意义上相爱并沉溺于“小资情调”,那么这毋宁是对这一伟大事业的阻碍。
虽然布兰登在2008年的再版中换上了“反浪漫时代”的副标题,但是他在再版序言和正文中都没有对“反浪漫时代”这个说法做出说明,所以我们不清楚他是在何种意义上认为2008年的美国处于反浪漫时代的。但无论怎么说,美国人在经历的反浪漫时代,相比于中国所经历的文化大革命这个巨大的反浪漫时代,还是中国现在正在经历的反浪漫时代,那肯定都是小巫见大巫了。
这本首版于1980年的书在2024年获得一个新的中译本,也算生逢其时,因为我们现在在某种意义上依然处于一个反浪漫时代,当然反浪漫的形式跟文化大革命的时代完全不同。我在《浪漫爱情的敌人们》中已经一一列举了目前各种反浪漫的因素,在此不再赘述。
那么,今天的读者们能够从布兰登的这本书中学到什么呢?作为一位心理咨询师,布兰登是一位实践家,他对真实世界中许多人在亲密关系中的心理和行为有着非常精彩的分析。当然,他跟安·兰德拍拖的早年经历也让他在哲学上受惠良多,因为他使用的一些概念直接来自安·兰德。能够很好地把理论和实践结合起来的作者是不多见的。就浪漫爱情这个主题来说,大多数作家要么只懂理论或历史,要么只通晓实践。
接下来我简单解释一下布兰登在理论方面的两个核心概念:心理可见性和生命感。
浪漫爱情对于人生来说不是必要的,但是它意义重大。布兰登在心理可见性原理的部分对此做了详细的哲学性的探讨,其实假如熟悉黑格尔的自我意识之间的相互承认的理论的话,理解布兰登的心理可见性原理可谓是易如反掌。布兰登把这一原理概括如下:“人类渴望并需要自我意识的体验,这种体验源于把自我作为一个客观存在的人,并且人类能通过和其他生命意识的互动获得这种体验。”(第83页)
所有人都经历过孤独,而且我所说的孤独不是那种仅仅渴望跟人联系的寂寞,而是一种更加深刻的存在性的孤独。有时候,一个人即便身处一个派对,也依然会感到孤独。关于这种存在性孤独,存在主义心理学家欧文·亚隆已经有过探讨。而当一个人正在经历存在性的孤独,这就是意味着这个人的自我意识并没有在一个让人满意的程度上被认识。一只猫或狗只能在很低的程度上认识到我们的自我意识,而一位朋友可以在很好的程度上认识到我们的自我意识,而一位浪漫伴侣则可以在最佳的程度上认识到我们的自我意识。一个人感到自己的自我意识被看见,就是觉得自己被理解。从世俗生活的意义上来说,灵魂伴侣(soulmate)这个词意味着同样的意思,而大多数场景下它都跟浪漫伴侣指的是同一个人。
在布兰登看来,这就是浪漫爱情的本质。而假如我们拿着这个理论去关照现实,便马上就能发现真实世界中的许多婚姻和非婚姻的长期关系都没有达到心理可见性的圆满标准,也就是说,一个人虽然身处关系之中,但这个人并没有认为自己的自我意识被对方很好地看见了,或者没有感到自己被理解。身在关系中,却依然感到存在性的孤独。
布兰登认为以下三个因素决定了心理可见性的实现程度:1)每个人想要真正理解和看见对方的意愿和能力;2)两人心灵之间的价值共鸣的程度;3)个人的自我概念在多大程度上能准确地与自己的实际心理相一致。(第86页)如果说人们很容易想到第二点,不太容易想到第一点,那么就很不容易想到第三点了,而这正是布兰登作为心理咨询师会着重在实践部分所强调的东西。换句话说,那些自我概念跟实际自我不相符,或者说,人设跟实际不相符的人,往往会在浪漫爱情的实践中遭遇巨大困难。对于这种虚假的心理可见性,布兰登有着深入的分析。
在这里我要额外提醒的是,对于大部分女权主义者来说,女权主义者就是一种自我概念或者人设,但是这种自我概念所要设定的东西往往跟实际自我——一个女人的人性——是不相符的。为什么那么多女权主义者在亲密关系实践中会遭遇那么多问题,关键就在这里。
在布兰登看来,生命感(sense of life)是浪漫爱情的核心。(第106页)这个概念来自安·兰德——有趣的是,布兰登在全书中都没有提及兰德——指的是一个人的“潜意识的形而上学”,倘若用托马斯·索维尔的话来说,这就是一个人的视景(vision)。无论是生命感还是视景,它都意味着一个人先于自己的有意识的各种观念的前见,而正是这些难以觉察的前见决定了人们对许多问题的看法。这两样东西不同于中文世界所说的三观,因为三观是有意识的观念。有时候,人们可能会对许多问题抱有相同看法,但是他们的生命感或视景却存在重大差异,而单纯智识上的和睦并不能保证亲密关系的成功。对方的生命感或视景往往不是用有意识的语言表达出来的,而是要通过社交性的相处或者说约会才能逐步知觉,而不可能通过简单的相亲来知觉。两个人的相似的生命感,或者在对方的生命感中看到了自己没有实现的潜能,才能为美好的亲密关系打好基础。生命感这个概念的确很重要,而现代心理学的科学研究由于很少涉猎潜意识的层面,所以对这一方面很少触及。
当然,布兰登的理论也有过时的地方,他在论述浪漫爱情的选择时谈到了人的“节律和能量”(第127页),据说生物学家发现了这种东西,而且这是匹配性的重要因素。然而,我没有听到其他心理学家谈论这种东西,相信这部分内容可以用大五人格理论来替代解释。
布兰登只是谈论了浪漫爱情的内在挑战,而没有谈论外在挑战。而在今天的中国,浪漫爱情不仅面临着内在挑战,还有极其严峻的外在挑战,比如彩礼烂俗使得人们用金钱玷污浪漫爱情和婚姻,相亲烂俗使得人们忽视浪漫爱情的重大意义,东亚女权主义对浪漫爱情的坚决拒斥,正在进行着的代价极其高昂的性别战争,等等。美国人是幸运的,他们不存在这些东西,所以他们可以专注于人的内心世界。
中国人面临着双重挑战。不过,其实我们或许也过于注重应付浪漫爱情的外在挑战,而没有注意到内在挑战了。在心理的成熟方面,我们做得也很不好,毕竟中国家庭的养育文化相比于欧美家庭来说,肯定更不利于一个孩子在心理上的健康成人。——我在对《花束般的恋爱》的评论中已经指出了男主角的问题,但遗憾的是许多针对我的文章的评论都认为那个男主角是一个好男人,说我是在拉偏架。布兰登始终强调一点,那就是批评了人们对浪漫爱情采取的无意识的态度,这种态度认为一切要顺其自然,一切都要看缘分,或者等着安排相亲,等等。他要求读者要把对浪漫爱情的努力提升到有意识的层面。而这仅仅是一个最基本的出发点。布兰登在书中花费了大量篇幅解释真实世界中许多人没有成为合格的浪漫伴侣的心理学上的各种原因,实际上,大多数人都没能做到,而且对此也没有意识。
总之,布兰登提醒我们,我们要努力让自己成为自己想要找到的那种理想伴侣,这不仅要付出有意识的努力,而且还要学习和实践。然而,在这个反浪漫时代,有多少人有这样的自觉呢?而那些浪漫爱情的批评家们自己具有爱的能力吗?显然,当一个人只顾着批评浪漫爱情,就不会有意识地提升自己的爱的能力。很少有人是天生优秀的爱人。就此而言,《浪漫爱情的心理学:反浪漫时代的浪漫爱情》新的中译本的出版是生逢其时的,但愿各大书店在热捧上野千鹤子之流以及广大读者在对出版业和书店业的这股污浊的逆流感到失望之余,人们也能给这本带来清新之风的书一个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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